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正坐在房前的廊台上乘凉,就看到有雾从山梁下的台阶处漫上来。那雾悄无声息的,像一个陌生的游客小心地踏着脚下的台阶。那长长的用殷红的石条铺就的台阶,常常被雾水打湿。由于潮湿,在台阶上,在台阶边的石墙上,在廊前那几棵高大的枫杨树身上,到处生长着淡绿色的苔藓。那苔藓就在廊台下那株开得旺盛的紫红色的绣球花的根部,就在廊台外那茂密的林木里悄无声息地生长。从我坐着的廊台上望过去,雾已经覆盖了月夜里远处长满植被的山谷。是的,眼前的雾,就是顺着那山谷,顺着那条隐蔽在林海下面的公路,在月光下悄悄地沿着山坡向我坐着的山脊这边荡过来的。
鸡公山的夏季,雾常常会在不同的时间里,以不同的姿态呈现出来,即使是在月光很好的夜晚。
现在,雾已经包围了廊台,从我的身边涌过来,又涌过去。奇怪的是,虽然秋季还遥无音信,但廊前枫杨的叶子却在雾气里不停地飘落。为什么呢?就因为这突然涌来的雾吗?那淡黄的树叶,就是你的泪珠吗?不是不是,枫杨,我读不懂你,就像我读不懂眼前这雾一样。雾,你随着微微的山风吹过来,为什么就偏偏顺着我房前的山脊往上走?就是因为我现在客居的别墅建在山脊上,两边都临了山谷的缘故?应该是,你把廊台前那长长的台阶当成你走出谷低的路口了吗?是的,那长长的台阶,就在景区大门的东边,从那座门楼上写着“宝剑山口”的大门顺着公路往东行至百米,再往左手,就来到这道山梁的脚下,你往上走完整整六十九级台阶,就来到现在我坐着的廊台。在这清晨。在这午后。这是夜晚。在这任何时候。
当然,即使你不来,风也会来。
无论白天和夜晚,风都会不停地在我的廊前吹过,特别是到了夜晚,特别是有你同行的夜晚,山风就显得格外。风从房子古老的窗缝里钻进来,不停地吹呀吹呀,吹落了我头顶上的小红帽,把我心中无名的伤感都吹散了,把空中那轮圆月都吹到我的梦里去了。
夜里,窗外叭叭的滴水声一直都没有停过,我知道,那是雾走过我梦中的脚步。夜里醒来,通过窗子,你也能看到雾丝一浪一浪地从夜色里走过。清晨,在鸟的鸣叫声里醒来,我仍懒懒地躺着,幻想雾的模样。等起身穿过房门来到廊台上,那雾已经不见了踪影,和你亲近的,只有鸟的乐声。由于对鸟类的生疏,从它们的话语里,我无法辨别它们的身份。但啄木鸟,我还是能听出来的。有一位常常在我窗前和屋后的树上啄木,那声音就像幼时我听爷爷吸水烟,那有着颤音的啄木声在我听来,就是它在鸣叫。
有多少年过去了?八十年或一百年?我无从知晓。这幢别墅最初的拥有者是谁?他是美国人还是法国人?是俄国人还是德国人?我仍无从知晓。就像我不知道空中的鸟鸣,山谷里的雾气从何而来一样。一切都存在于我的幻想里。当年,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呢?那个留着大胡子高鼻子的白种人像我现在一样坐在廊台上思想吗?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子也像我现在一样坐在廊台上看风景吗?哦,那是一些多么陈旧的图片。当年,他们坐在廊台上的时候,会想到在多年以后,谁能成为这廊台上看风景的人吗?
摘自《鸡公山文化》 作者:墨白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品:《梦游症患者》、 《映在镜子里的时光》、《欲望与恐惧》等。2005年,在中国广播影视大奖第25届电视剧“飞天”里,其作品《当家人》获得“优秀编剧奖”,这是河南省作家第一次获得“飞天”优秀编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