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来自扬州。
他问她来自哪里?
她说长安。
他说,这里的花,比扬州的还多。
她略诧异。随之婉而一应:这里的花,比长安的也多。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已从花的边缘,走进了花的中央。她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俩人隐进花里,像是变成了花。
他又说,这里的花,开得没有扬州的自然。
她听到了,但什么也没有再说,她当然知道,父亲匠的花,就没有花田中的自然。而花田里开的花,又没有河边的自然。
他还待说。花房外已经传来了脚声。花嬷嬷领两个丫鬟,已来叫花。
他很快垂下身去。一茎一叶地洗花。这上万盆的花,他每天都必须清洗一遍。好在,她现在也可以和他一起洗花,浇花了。
那俩个丫鬟像是看好了两盆牡丹。花嬷嬷便着他,从花海中抱出来,放到花房外的花车上。令他随那俩个丫鬟,送到迎春院里去。
他一声不作地去了。她独立在花海中,心里突然好空。她悚然有股恐惧。
花嬷嬷像是巡视完了这花房中的每一朵花。临出花门前,突然顿声:“莫私语,但浇花。”
声虽不大,但冷若秋霜。
花嬷嬷都走了好久了。那声音似乎还在她的耳际回荡。
她默默地垂下身,开始像他一样,一茎一叶地洗花浇花。她自然又想起了她的父亲。想起父亲,便会想起长安。
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至到薄暮时分,花房中才闪出个身影。
果然是他!
她激动的眼中都噙出了泪。
他不在的时候,这花房好大。她好寞寞,她好害怕。
他来了,这一切都消失了。
他说,他给陈贵妃洗了一天的牡丹。陈贵妃最爱牡丹,这御花房里的牡丹几乎都是她的。
她想破涕而笑。但还是偷偷地忍住了。她没有让他告诉她这么多。她也没有去想他何去何从的影踪。但他却统统告诉了她。好像她等着他一定要告诉她他的行踪,她才会原谅他似地。
她虽然没有如他所说的想那么多。但她听他说过后,却感到莫名的欣慰。她失落的心,很快就从眼角当中升起来了。原来,眼泪里面流出去的,就是那颗失落的心。
她俦在花海的中心。他立在花房的边缘。他像是要走近她。
这时候,花房外己经传来了脚声。
花嬷嬷每天都会在这时候来巡花。她看完每一朵花后,才往外打发她们。然后,闭起花房,往离陈妃较近的住所歇去了。
她和他分开了。
她又回到了她住的地方。离茶房很近。夜晚总是能听到往外端茶的声音。还有一只夜猫,总是绯徊在附近。如个巡游的夜叉。寝房里还住着两个和她一样的宫娥。一个是擦拭前殿的,一个据说是擦拭后宫雕花的玉栏栅的。花房的作休,似乎总比拭殿得要迟,每次她来的时候,她们都已酣声重息,在困倦当中,沉沉地睡着了。都快一月了,她几乎就没有看清楚她们的容样,更别说说话了。她躺下之后,也就很快睡着了。至到黎明前后的鞭哨声如扯着儿马一样,凌空咋响的时候,她就得起来了。起来一看,那俩个不知何时,早已经离屋拭殿去了。
他们除了在御花房里洗花,浇花外,还要浇洗御花园里的花与花树。与御花房里的盆景植物相比,御花园里的花几乎都卧在水边,开在树上。在那里,她能看到落花花瓣,也能看到水中落英。她尤爱那一塘的荷花。
早晨,拂拭完了园径上散落的花叶花瓣。中午,便会在花房外面指定的屋间去用膳。用膳时,花嬷嚒一直在,还有一个年龄诺大的公公,再就俩个年壮些的太监,一个半大的宫娥。据说是伺侯茶房的。那公公被叫茶公公。花嬷嬷似乎从不吃饭,坐在茶饭桌上,只是盯着大家吃饭。饭屋中除过吃饭的声音,没有其他丝毫的声息。如殓着死人一样。茶公公偶尔会向茶嬷嬷咳笑一声。花嬷嬷从不应笑。茶公公带着他的人出去后,花嬷嬷才起身。他们早就吃好了。一前一后跟着出去。以前是她跟在他的后面。后来,就是他跟在她的后面。
整个一大下午,自然是在御花房里洗花,浇花。花嬷嬷从不让他们斫花,更别说匠花了。花都是斫好,匠好的,偶有败枝,花嬷嬷会吩嘱他们挑了出去。然后,一脸怒色,厉斥他们浇洗不慎,为何单那朵有了败枝!?
御花房里绝不允许有败枝。也绝不允许,有斫剪的痕迹。他说,那是宫中大忌。为此,她浇花洗花时尤为细心。生怕弄伤一茎一枝。他比起她来,更见小心。
那个出身长安的佝偻公公,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称为义父的那个北西大将军,更是末闻得丝毫消息。仿佛他收留了她,然后,把她扔进宫里,便就洪福齐天了。
他和她依旧漫游在花海当中。
自从花嬷嬷告警之后,她和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总是隔着花海相视一笑。然后,就把身影隐没到花中。至到,再,相视一笑……。
御花房真像个春天。如果不是御花园里飘红的落英,能够提醒她,她,真的以为,这里的花只有春天。
她又从夜幕中回到了寝屋。拭殿的宫娥如常酣睡。她轻手轻脚轻身地卧了下去。隔过那缜密的树荫楼阁,竟然听到丝丝琴音。
那琴音沁入心灵,如来天上。如母亲的手指,轻抚着她安然入梦。
(长篇小说《寻找慕容西之花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