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了整整一个冬天来练习忘记。不是刻意,而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记忆在缺席的日常中逐渐风化,像墙角剥落的旧漆,被时间轻轻一吹,就散了。
她仍旧每天清晨五点醒来。不是为了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那种习惯,如同一只体内设定好的生物钟,机械地响起。
城市的冬天干净而坚硬。天亮得晚,空气冷得仿佛不属于呼吸。她缩在窗边的沙发里,喝温水,看一本德语诗集。她不懂德语,但喜欢那些字母排列成的形式感,它们像一道她永远无法穿越的迷宫,让她觉得安全。
安全对她而言,并不是稳定的情感,不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安全是“不可达”,是隔离,是沉默。
她搬了家,换了号码,删除了所有共同认识的联系人。她不想知道他的任何消息。她的方式一贯极端:不是忘记,而是销毁。
有朋友来找她。朋友说:“你变了。你现在比以前更安静了,也更冷了。”
她点头,没有反驳。
是的,她变了。她花了三十年成为一个心软的人,又花了一年把柔软一点点抹掉。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懂了:爱若不能令你更完整,那么它就只是一个吞噬者。
夜里,她有时会去超市。她喜欢看货架上整齐排列的罐头和洗衣液,喜欢那些被贴好标签、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商品。它们没有情绪,也不需要解释。她站在灯光苍白的通道里,仿佛站在一个被净化的世界中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可能开始。
她认识了一个新的人,是一场聚会后偶然加上的微信。他比她小四岁,眼神柔和,说话轻缓,有一股不合时宜的耐心。他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也不介意她总是沉默。
他说:“我可以陪你,不说话也没关系。”
她点头,却在心里悄悄说:你还不明白。
他们约过几次,看展、散步、在小餐馆里喝汤。他总是用很慢的速度靠近她,不碰触,不解释,不急切。像是在等一场冬雪自动融化。
有一天,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开,也没有回握。只是看着他的指节,骨架分明,却有一点微凉。
她说:“你不怕吗?”
“怕什么?”
“靠近一个不完整的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点。像是在说:我知道,但我愿意。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又有可能再爱一次。
但她知道,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习惯性地回应一种温柔。
她心里那个空白的地方,依旧空着。没有人真正来过。
而那曾经出现又消失的人,像一场暴雪之后的废墟。没有埋葬,也没有纪念。只是成为了一部分地貌。她走在其上,沉默而平静。
某天清晨,她梦见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的湖中央,周围是白雾,四下无人。她脚下的湖面结冰,冰里有光,一道一道,像碎裂的星辰。
她在梦里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可以原谅他了。”
她没有回答。
梦醒时,她发现枕边湿了一片。是的,她哭了。但不是为他。
是为她自己。为那个始终学不会勇敢,却仍然尝试靠近的人。
她轻声说:“我不怪你。但我也不会等你。”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拉开窗帘。春天到了。
窗外是一排排盛开的杏花,安静而灿烂,像某种重生的信号。
她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但这一次,她不再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