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情爱是一首歌的话,那一定是悲歌。人间喜剧都太深刻,唯有悲伤纯粹而锋利,不用雕琢,不用努力,好像随时随地它就能轻易降临。无论是男女之间的情爱,还是血缘关系上的情爱,皆是如此。相比前两者的关系,我更喜欢朋友。在这种关系里因为没有渗入更多的欲望而干净,没有过分的要求而保留一份尊重。彼此之间不分彼此,相互坚持,相互扶持。
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简讯给我。她告诉我,她被男人抛弃了。她无处可去,她需要我。她还欠下了一屁股烂债,原因是她的男友借了许多钱,而她是担保人。男友跑了,她就必须还掉这些钱。否则,永无宁日。
“你会伸出援助之手吗?”林爽问我的时候期待着我的决绝。我并没有让她失望。是的,我并不打算帮助我的母亲大人。这封简讯不过是她骗我现身的一个幌子。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她不过是惦记着外公留下的那两套房子,她不过是想再一次用自己的狡猾证明我不配拥有外公的遗产,证明我是幼稚的,容易上当受骗的孩子。所以那些遗产必须交在她这个成熟世故的人手里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但是我必须用我的沉默告诉她,她错了。从她与一个个野男人偷情,从父亲因为误杀了她偷情的对象而锒铛入狱,从她不再关心我让我独自一人野蛮生长开始,我就再也不可能是幼稚的女孩了。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还特地打了雾山公园的服务电话,预定了帐篷与烧烤架,打算和林爽一起去郊游一整天。林爽一看到我决定去郊游的模样,立马开心了起来。她就是这样,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或者说,她根本就还是一个孩子,这样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贬低她的意思。
其实我觉得一直以来所有成人总会误以为‘孩子’这个词代表着稚气,任性,没头脑,不成熟,可笑,执拗,没有思考与历练。好像只要对着一个成年人说,你真是一个孩子啊!这就是最尖锐的嘲笑与诋毁。可孩子又怎么了呢?有什么不对呢?生而为人,我们没有权利选择生活,难道还没有权利去选择生活的方式吗?孩子本身就是对抗这个奇异世界的方式。就如同,大树,蜜蜂,河流,秃鹰,手艺人,哲学家。没有好坏与高低。而且我总偏执的认为,孩子因简单而美好,因内心澄明而拥有大智慧。这是那些看似成熟,实则是在黑暗里摸索利益而身上沾染了诸多杂质的成年人无法获得的真正的人间奥义。
林爽在背包里塞满了各种应急的东西,创可贴。止泻药。蛇药。清凉油。风油精。云南白药粉剂。普通医用绷带。医用棉签。医用纱布。藿香正气片和头痛片。虽然都是些很有可能用不到也绝对希望不要用到的正经东西,可她却像是在装一包包零食一样兴奋。看来,我想的是对的。‘孩子’并不代表会误事,只是一种让自己快乐而从容的状态。
“几点出发呢?”林爽问。
“就现在吧,已经九点多了。”我说。
我们先坐车去了外公的家,林爽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确定了周围没有我母亲的踪迹之后打开了外公楼下的车库。随后我也跟着进去了,车库干净得如同外公依旧在世一般。林爽主动提议说,好久没开车了,让她来驾驭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吧。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同意。因为小时候外公总会开着这辆车带我去兜风。
外公说,车子不能总停在车库里,它像是宠物,像是野马,需要人抚摸它,驾驭它,需要狂风吹走它的身上的灰尘,需要骤雨洗刷它的眼睛。一定要定期带它出去溜一圈,它才会安心,听话,拥有年轻人一样的自信。现在想来,外公把对车的保养说得那么具有孩童般的趣味,我猜他也一定是个具有强大而坚固的童心的人。正因如此,他才会那么疼爱我身上的随性与任性吧。
在林爽开车的过程里,我几乎昏昏欲睡。我不知不觉想起了父亲,我十三岁那年,父亲消失了。直到我长大,我才知道父亲是进了监狱。如果母亲的那位男友说的是真的,那么十年的刑期,很快就要到了。今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那么明年,父亲就会重获自由。
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与他重逢呢。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难题。其实即使是在父亲入狱前的那十来年里,我对父亲也没有很深的印象。据说他曾经是一个数学老师,后来又当了会计师,再后来自己开始做些生意。但这些都只是模糊的碎片,没有确切的记忆。不过仔细想想,父亲当时虽然总是不在家,不过给我的好像也都是些柔软的笑容,没有用过严肃的神情对待我。可在我十岁之后他就变得沉默而令人恐惧,虽然他对待我时依旧带着微笑,可那笑容诡异而冰冷。现在猜想的话,大概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发现母亲偷情的事实了吧。
“是前面左拐吗?”林爽突如其来的问题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应了一声,之后看向窗外。天上的云像是倒入咖啡里的牛奶,让整个天空都一下子浓郁了起来。活着最美好的地方就在这里,能够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人的美好。时间与身体都该用来挥霍,在挥霍的过程里仔细体味所有事情给自己带来的细微感受。这才是珍惜的意义。而所谓的成功与拥有本身都毫无意义,那段以一种自我实践,自我实现的心态向成功的目标拼命努力渐渐靠近的过程才具有意义。成功可以是 努力地练习削苹果不断皮,潜水两分钟不换气,坚持每天跑步五公里,甚至是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买一个昂贵的包给自己奖励。只要那一点点努力,一点点靠近的过程里自己是愉悦的渴望,那就是对的。
“我们到了,你看前面那个人是谁?”林爽回过头对我说。
“有点眼熟...”我眯着眼睛向前看去。
“是乔迁!”
“对,是乔迁。”
我和林爽像是看见革命战友一般的冲下车去,朝着乔迁所站的位置冲过去,在冲刺的过程里,我终于也开始变得像个孩子起来,那些关于偷情的母亲,入狱的父亲,去世的外公外婆的阴霾都被我甩在了身后很远很远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