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夜半赶路,踩着草尖沾润的露珠赶十几里长路,也只为去遥村看一场露天电影,心中却觉得极值得。灰墙根边早立满了黑压压的人头,而前边支起来的那扇小小银幕,于幼小的我看来是多么巨大神奇——光影在黑夜与旷野之间绽开,所有目光痴仰凝注于那方发光的画布:褶皱有时在幕上爬行,仿佛大地在显掌纹,却无碍于银幕上演的烽火硝烟、人世沧桑,深深灼透了我们童稚的迷梦。
乡镇影院初立,像一盏崭新的灯照亮了一隅。小小铁栏杆却隔断了无钱的孩子和其中的新奇世界。于是,爬墙头,钻门隙,甚至如鸟雀蹲踞于高枝之上——无数夜晚我们于墙头踮起脚尖,只为了瞅见里面那小小方寸屏幕之上一闪而过的片尾演职员表。某个雨夜攀援泥滑墙壁时失足摔下,手心擦痕渗出血珠,火辣辣地痛。可我浑然不管,却为隐约瞥见帷幕落下、光亮乍暗里银幕之上最后一点模糊的人影,心中只塞满欢喜与焦渴:光影如此灼热滚烫,我们这些被阻拦在外的孩童则更如扑灯群蛾般炽烈投入。那时真以为每帧画面都浸润着露水的时代,纵是物质贫瘠的光景,银幕投射的光竟是我们所有精神荒原最奢华的绿洲。
待后来荧荧屏幕在寻常人家窗内跳动,初时我们总伴着雪花喧嚣摸索在无影星河之中,旋动天线姿势如同求卦。我家头次接来信号的时候,黑白画面模糊跳跃,仿佛无数星雨悄然落入我家的小屋角落;母亲一边就着些微暗淡光亮埋首飞针走线,一边又不由抬眼望着那些时而缥缈时而闪烁的雪花——那时我们的生命里早已习惯了等待,连荧屏上的闪动沙沙作响似乎也成了我们内心未熄希望发出的阵阵密语。
时间仿佛奔腾而过。曾几何时,影像的溪流终于从狭窄的显像管里挣脱出来,转瞬化作奔腾江河。家中的电视逐渐从显像管变作平板液晶屏幕,清晰的图像似星云倾泻进斗室——终于不再有雪花点点飘落于影像上了。流光忽忽,如今的我退休在家,选择早已丰盛得令人目眩。端坐在自己家中,手指轻轻一点,便可纵览天下银幕。昔日追逐的梦想,今夕随意可现;过往那几里地外方有的画面,亦已飞入自家平常厅堂。然而我依然常去影院静坐片刻,在那宏阔空间音效包围之下,倒恍然自己仍在那个墙头上凝神探看的少年——只是今天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融入那神圣光圈之内,身心安宁坐在光线渐渐敛起的黑暗中。
岁月淘洗后积淀的沙砾往往化作时代的金粒。现在,儿子也伏案电脑之前,手指熟练轻点鼠标于纷繁的素材之间穿梭,电脑蓝色荧光爬上他的鬓角。银幕外,新老媒介悄然在光影里交汇、递嬗,如溪流不断冲刷出崭新河床,我们这些浮在水面不断前行的光影游子啊,记忆中的苞米茬被踏弯的村路,其实并未枯朽。我们这些亲历亲证过所有简陋与变迁的人却最了然——被光影河床淘洗沉积下来的沙粒,依然在心底磨出永不会褪淡的微光:那不只是科技馈赠的便捷与琳琅富美,更有一代代人未曾熄灭的专注凝视,和面对微小光亮即能燃亮灵魂的素朴能量。人类心中所渴求的光影,在奔流不息中,终究会从最初的缝隙倔强穿透,到终成澎湃奔腾海洋。
回望前尘,我点燃一支烟夹在指缝,却没有让它发出光亮。窗上映出了室内电视机闪烁变化的光彩——那光影如同不竭的长河,浪花里淘洗出的又一颗颗微亮的金沙正闪烁不止。过往被映透成影像、被唤醒为情绪,原来都凝成今日与明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