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人瘦成一把骨头,二叔。

祖母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要是换成现在,你二叔也能考上大学。”只要看看堂弟,就能推知一二。堂弟是我们镇上唯一考上北大的人,如今在北京一个机关工作。农家子弟能走到这一步,还不是全靠脑袋瓜儿灵?

二叔只读过小学,可是他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家里坐的藤椅,是他自编的。藤椅的纹路,一丝不乱。桌子柜子,也是自制的。这不稀奇,稀奇的是连木工的刨子也是自制的。至于当泥水匠、水电工,就更不在话下。他几乎样样都会,反正力气也不值钱,能自己搞定,就绝不叫外人,省点儿是点儿——五十多岁的人,能到哪里去挣钱呢?

他挣的都是小钱,谈起堂弟就说“总要靠他自己”。话虽这么说,到底惦记着堂弟。可是,北京的房子是几个小钱能搞定的吗?人家都说,儿子这么有出息,就等着享福吧。他只能苦笑,就是儿子有心接了去,睡到哪里去?要知道,北京一个单身公寓,每月房租就得三千多,想想都心疼。什么时候儿子自己有房了,才不花这冤枉钱。

正月里,亲戚走拢,说起这事。二叔的妻舅说:“买房子最不值得了,人家外国人一辈子租房,北京这样的人多着呢。”听话听音,无非是暗示他不愿借钱给外甥。否则,他自己买那么多套干啥?二叔脸皮薄,就不好意思再开口。他自己的外甥也很有出息,做了大官。他托过一件事,没成,就再不说第二次。“大不了人家吃饭我喝粥。”他总是这样说。可是,自己能喝粥,难不成让儿子也喝粥?

自己的妻舅没指望,外甥更远了。眼下之计,是把老家能租的房子都租出去,与儿子的房租对冲一下。

可是,乡下的房子租不贵。本来嘛,就不在一个档次。只能多租,多一百是一百,多两百是两百,加起来,不就有一千多了吗?他连杂货间也租了出去。当年,这里放祖母的棺材。祖母高寿,活着时,二婶念叨过祖母的一间房,说租给外地人,每月起码也有五六百。二叔瞪了她一眼,没言语。祖母过世,做满七后,二叔开始合计这间房。这是正楼里的一间,要租给外地人,须得重开门户;中间还得打一堵墙,把它隔成两间——两间的房租比一大间多。

正好,村里一个老板拆老房子,旧砖不要了,二叔就借了手拉车,拉回好几车。他一个人搬砖,一个人和灰沙,一个人砌墙。砌到顶时,也是一个人爬上爬下,把灰沙砖头放到几个桶里,用吊钩吊上去,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一堵墙,砌了整整三天。

这间房的南北两面,原是窗,现在须得改成门。他想想,心里有点儿舍不得。尤其是南墙,四开窗,亮堂堂,做得考究。现在儿子去了北京,家里只剩两口人,闲着浪费,也就只能忍痛割爱。他借来电锯,锯窗棂上的钢筋,火花直溅,也没个头盔。二婶几次叮嘱他当心,别伤了眼睛。好歹,拆下了其中两扇,开出一个门洞。他又拿出自制的刨子,做了一个门框,把内墙上的老门卸下来,装到外墙上。如此折腾,搞得腰酸背痛,灰头土脸。

“样样都会,是劳碌命。”二婶说。

出租房还没整好,早有外地人来看过好几趟。早日完工早日出租,时间都是钱。二叔心里急,一不小心,削一根楔子的时候,刀锋划过食指,血流如注。二婶见了,叫他赶紧去医院。二叔沉着脸,一声不响。他到处翻东西,二婶问找什么,他也不说。终于,他翻到一盒云南白药,打开胶囊,用酒调和,敷在伤口,然后缠上布条,继续削楔子。到晚上,出租房总算搞定了。一看布条,已是血红。他只吃了一碗饭,话也不说,一个人躺下。二婶过去,一摸额头,已是滚烫。他让二婶去保健站买了一板消炎药、几颗阿司匹林。第二天,二叔的脸色很难看,像棺材里扶起的一样。

“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二婶小心问。

“看个啥,一点儿皮外伤,碍什么事!”

到下午的时候,租房的搬了进来。二叔提着一只手,在门口,为他们装上了自来水龙头。

二叔一合计,这七八间出租房,还是不及堂弟在北京的房租。

到晚上,二叔瑟瑟发抖。他奇怪,这么一点儿外伤,咋就这么厉害?二叔摸索着起来,找出云南白药,仔细一看,这药都过期大半年了。

也是,儿子都快两年没回家了,这药还是他带回来的呢。

二叔解开布条包着的手指,里面有点儿血肉模糊。二婶又是怜惜又是埋怨:“这么不小心,伤口这么深,起码得缝好几针……”

“什么好几针,你拿白酒来。”二叔拿软布在酒里蘸了一下,轻轻地擦拭伤口,疼得他咬紧牙帮“嘶嘶”吸气,“把胶囊里的药都倒出来,敷在上面,我就不信没效果。”

“你不是说已过期了吗?”

“过期也随它,以前没药时,草灰敷一敷,不也好了吗?”二叔用嘴咬着布条的一头,轻轻地缠着手指。

最后,他打了个重重的结。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591评论 6 50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448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823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204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228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90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78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23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34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50评论 2 33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27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28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22评论 3 32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72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26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734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19评论 2 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