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诗的柔软时光

陈道谟老师去世已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想写些什么,心里像憋着点东西。

我念高中的时候,成绩不好,因为之前爱看武侠小说,也试着写过,就不自觉间把文学作为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我也写“诗”,其实就是模仿港台歌曲歌词的分行文字,爱啊,恨啊,愁绪啊,天意啊,幼稚得紧。班上倒有几个女同学爱看,还有人说看哭了,成为我写下去的动力。大概是92年冬天,一个雪后的清晨,我看见红日当空,树枝上的雪悉悉索索地掉落。强烈的寒冷刺激着我,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新,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浑浑噩噩地混下去,应该有所追求。于是,我想做一个诗人、作家。

那段时间,我爱上了顾城的诗,还经常跑到邮局买《星星诗刊》。事实上,现代诗不是那么好弄的,写了很多仍不得要领。那时候我读过两本家乡的《玉垒诗刊》,听到过主编陈道谟、副主编何正太的大名,就起了登门请教老师的念头。

93年的夏天,一个有星星的夜晚,轻风吹在身上,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的我,像是在御风而行。不一会儿就来到当时观凤楼中学,问了两个在操场散步的人,我打听到何正太老师的具体住址。内心很紧张,但依旧敲开门,从未见过我的何老师倒并不惊谔,我说了介绍人的名字,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我的诗稿。何老师招呼过坐下,在他翻看诗稿的时候,我打量了下四周,屋子不大,简朴、整洁。印象最深的是,电视里播放着一部风光片。像这个时间段,绝大多数家庭是在看电视剧的。何老师话不多,用现在的话说,有些“高冷”,他问了我几句,记得他说我某首诗写得过于消极,并不太好。我不敢说期望发表之类的话。我不是善于聊天的人,等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得起身告辞。

回家的路上,内心是快乐和甜蜜的。

没过多久,我又骑着那辆全身响的自行车,来到了陈道谟老师的家,也是第一次见,但陈道谟老师异常热情,立即拉着我的手进了屋,我坐下,道谟老师却顾不得坐下就讲起了诗,弄得我只好再站起来,年过七旬的他仍精神矍烁,讲话滔滔不绝,记得他讲到”散文像散步,写诗像跳舞”时,突然向前跳出一步,做了一个标准舞的动作。由于用力过猛,还险些摔倒,我急忙上前扶他,他摆了摆手,继续讲诗。我们俩就这样站了两个多小时,全程都是他在讲,我几乎插不上话。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间隙,我递上我的诗稿,他草草翻了两页,高声说:“没得问题,没得问题,我看了,你写得出来,你写得出来!”让我大喜过望。

告别的时候,陈道谟老师一直送我到我到楼下,嘴里不断说:“要写,多写,一定要多写!”没过多久,我的两首小诗就发表在《玉垒诗刊》上,一首名叫《黄昏》,我现在依旧记得,“太阳醉了/倒在云彩怀里/依然喋喋不休/诉说着他对蓝天的爱意/蓝天害羞了/不由红了脸”。

之后,我偶尔参加一些玉垒诗社的活动,老人家们爱在糖酒公司后面的茶馆里谈诗、喝茶,因为那里的茶水便宜,我去过一次,离开的时候,陈道谟老师指着我,大声说:“他的茶钱我给了!”我才明白诗人们都穷,茶钱也是各给各的。这个小小的举动,让我几乎掉下泪来。

后来,我和几个同学办文学社,准备弄一本油印刊物,我找到陈道谟老师,他二话不说,题写了“长春藤”的刊名,只可惜这个刊名没用上,另用了个骚烘烘的名字“千纸鹤”。从《玉垒诗刊》上,我知道很多年轻诗人的大名,如王蓓、刘素清、文佳君等。在没见到人之前,我还一直以为文佳君是个女生。在一个时间段,我以为陈道谟老师对我有几分偏爱,后与人谈起,才知道陈道谟老师对文学青年都是这样。

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守下公用电话,搞点复印之类,对于未来一片茫然,也再不弄什么文学。某天,铺子里的我看见清瘦的陈道谟老师在街上疾走,五十多岁的老板叫住了他,称他为“陈老师”,我也叫了同样一声。老板说,你该叫师爷了。原来,老板曾是他的学生。陈道谟老师看到我,依旧是那般的高声武气,说:“宋正刚,你要写哦,坚持写哦!”又转头对我的老板说:“这个小伙子不错,你要关照他哦!”这话让卑微的我湿了眼眶。再后来,我到报社工作,有一次随王国平去参加玉垒诗社的一个活动,那一天高朋满座,陈道谟老师在讲话中不停地感谢大家,感谢帮助过玉垒诗社的人。说到激昂处,陈道谟老师双膝一弯,“咚”的一声跪了下去,着实让大家吓了一跳。

陈道谟老师就是这样一个真性情的人,他爱文学,是用生命去爱,是用全部去爱!据年长的人讲,陈道谟老师一生坎坷,几经沉浮,但他始终对诗、对文学保持着如火般热情。我想起曾在《玉垒诗刊》上看到过的一幅画,画中的屈原化身一块山崖,前面乌云滚滚,山雨欲来,屈原仍仰着高贵的头,作“天问”状。我相信,陈道谟、何正太这样的老师,内心都住着一位屈原。

又过了很多年,陈道谟老师病重了,据说,已不认得去看望他的人。几经踌躇,我还是没能去看他。我始终还是那个喜欢躲在角落里的人。陈道谟老师去世后,我听到都江堰市文艺界一位名人动情地说:“走了陈道谟,垮了一片天。”

年届不惑的我,有时候会信点宿命的东西,譬如一生中能认识哪些人,干点什么事,觉得冥冥中自有定数。但我明白,陈道谟老师绝不会信这些,就像他年轻时创办的刊物名——挥戈。他始终是一名爱文学的战士,一个心胸敞亮的人。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深知自己没有才华,我已多年不碰诗这个东西。但老想到那段爱好文学、追求文学、有关诗的柔软时光;老想到陈道谟老师,除了文学,更重要的是,他教我们如何做人。

斯人远去,何者慰籍?谨以此文纪念陈道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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