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七四年,时值冬季,我因为窘迫的原因要把孩子送回天津。至于原因,另篇再议吧。
那时我很落赔(读三声),应该是个脸色苍白的大个子,穿着很旧的兵团绿,衣冠不整。让人一看不是盲流即是知青,其实知青在我心里很崇高,甚至悲壮。但现实告诉我:一点都不是。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我在西大滩上了东去的列车;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孩子,兜里揣着一个月的工资30元,那是个只有两间小屋的乘降所,能够不打票先上车,我打算用这仅有的钱赶回天津。所以当时我心里充满了忐忑,给人的印象可能是恍惚不定的,很像另类的人。但是骨头里并没有被命运所征服,所以就在渴望中寻求着好人,也可以说寻求善意和关注。
尽管那时一做梦经常是洪水猛兽,但惊醒之后心头依然坚强无比。那时的心态就是这样:既柔软又刚强;既落魄又自信。就这样警觉地观察着车厢里的各色人等,芸芸众生。
说道警觉,可能于两年前天津家里被抄、父亲下放农场、母亲被打成地主分子和与姥姥拖着80岁的老迈之躯去扫街有关。所谓我做的噩梦也与这些不无关联。
得知家祸,急速返津,大有英雄赴难之豪情,想把肇事者胡二痛打一顿,教训一场,然后浪迹戈壁,一走了之。应该说那时的社会荒诞而且混乱,可胡二这小子也确实可恶:邻居胡二,男16岁。小小年纪心里阴暗可憎,行为顽劣乖张。此计一出,害的母亲几乎神经。她说,儿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就是有水泊梁山,你是走了,可我们怎么办。所以我只好作罢便洒泪而别。
还要补充一句:关于胡二,当时凭我的驯马之力,足可以举重若轻的制服这小子。现在想来这种以千年前,杨志杀牛二之快感来自慰,那时一定能让我留下稚嫩而苍凉的泪水。
43次快车跨越两个铁路局,一路都是山脉和戈壁。经过一夜的疾驰,在北方冬天的寒风里,车窗上现出大片晶莹剔透的霜花,早晨的太阳照到上面,给人一种透明梦幻的感觉。坐在我们对面是一对中年军人夫妇,就在这种氛围里,开始了对话。女人40多岁,在阳光里显得很好看。男人的军装四个兜,显然是个干部,但不像我们农场的一些干部,他目光和善,甚至温文尔雅。我讨厌那些充满权利的高高在上的眼神,显然他不是这样。因此处处艰难的我感到了些许平静。
那时面对他们的关切,我讲了自己从哪里来、到何方去。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甚至讲到了自己拮据的处境、是个逃票之人。他们很理解,还说我们那也有知青,不买票是正常的事。在那种关切的目光中我沉默着。查票了——各位旅客请准备好车票!列车员尖锐的声音近在咫尺。就在我迟疑的瞬间,那女人“嗖”的抱过孩子,男人起身迎向列车员。我心知肚明,就把身体的潜能发挥到极致,像鱼一般的钻进座位下面……
虚惊过后,自然是深一步的交谈。几乎整个白天都在聊,从地方风俗到文革形势。各自几乎都忘了各自的身份,说了许多过激的话,我不敢相信,这位军队的文职干部,竟有如此的真知灼见;比方他说,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扯淡;还说严冬过后春天还会远吗;甚至神色庄严的谈起汉唐盛世、以德治国、无为而治的美政,那些我不甚明白的历史。那女人只是目光慈祥,静静地抱着我的孩子。其实他和我的母亲年龄相仿,可在我眼里她又是那样的年轻。
无论如何再不能麻烦他们了,因为我被告知晚饭前照旧查票,而且为了孩子他们还要为我们买票。感激之余还是男人那点自尊作祟,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吗,当然我不是什么廉者,但我还是一个男人。于是在查票前,我郑重的给他们鞠了一躬,便逃也似的在一个叫哈音胡同的小站下了车。(蒙语:两眼井)
天色暗了下来,路基旁边是一片收割后的向日葵。我抱着孩子解脱般看着列车缓缓离去,四下茫然。怎么到了这种境地?既然这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总在捉弄我,我只好把这痛苦当做一种幸运去对待吧。我这样想着,这确实有些神经质之嫌,但绝不是天生的。
那片向日葵后面有排土坯房,其中一间亮着灯,不太亮,但在黑暗的旷野中异常醒目,不由得使人心动起来。那是种看见希望的幸福感。我径直前行,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敲响那闪着灯光的希望之门。
随着灯光的泻出,一个女人诧异的打开门,身后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女人三十多岁的光景,面容粗糙而红润,直鼻皓齿,使人想起北方边疆人的某些特征。应该说这是后来的印象;那时去了张北坝上之后的感觉。当时没有这份心思。我是宁夏农场的知青,带着孩子准备回家,想——想在你这待一宿,明天再走是否方便?我很少求人,紧张之间话说的没有条理、极不靠谱,像到旅店去消费。女人盯着我又看看孩子,少倾,疑惑全无,脸上就绽出了笑意。
快进来,啥方便不方便的,只是俺男人不在家。声音之响、神情之爽出我意料。那——我再去找个地方吧。好啊,我们家后面的院子里有个羊圈,去呀?女人爽声笑着迎了出来。我说,那也好,我睡过羊圈,挺好的,谢谢你。我讲的实话。在阿拉善左旗,有个叫牧仁高勒的地方,羊粪很厚,用来和我们农场换稻草,翻过贺兰山我们去那里拉过羊粪。因为羊粪是发热的,把它挖起来,人睡在里面,足以御寒。
瞧你这个大男人还不及我们婆姨。我是说……你男人他不在。咦——咋了,你有个鬼呀。
对着那张无邪的脸,我无地自容,就这样,来到了她的屋子。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是对陌生女人的生分,其实我是个人来欢,这次却如此之怯,我又一次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还没吃饭吧,她招呼着:我们这地方两顿饭,可孩子下学要吃的,让你赶上了。不由分说像一阵轻风闪出堂屋,抱柴、擀面、烧火、做饭。一阵功夫,灶膛里的火烧了起来,屋里顿时暖和起来。那火光映着她火红火红的脸,我只看了一眼,就记到了今天。
纵然是感激之情,在这样的寒冷冬夜茫然无助,那个灶火旁边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就是圣洁的女神。若干年后,直至今天我们时常见到的一些有了权力或暴富后的男女,那种舍我其谁、傲慢的沾沾自喜的暧昧眼神,那种风姿绰约里边的虚伪,和她——这个最底层女人的善良,清澈的灵魂相比,几乎是阴阳两隔、恍如隔世。
她(他)们确实让我在如此磨难之际,将不幸变为一种幸福。
面端了上来,真好看;白色的面条、绿色的酸菜、红色的辣椒、还有一坨乳白色的油脂,简单而热烈。这时肚子就欢快地叫了起来。我抛开一切伪装,就着泪水,风卷残云般倒进胃里,然后,随着一股热流从身体中央散开,直至指尖都恢复了活力。那泪是由不得人的。所以我又感受到这世上除了情爱,一切美好之情感,皆从此出。女人一直在说着话,在我听来这种阴山脚下的河套普通话,句句如珠,以为天籁。
俺也读过书,要不是那几年闹饥荒,肯定能读下来……
你多吃些,男人嘛,都一样,都累得很……
俺男人对俺可好了,我们吃的一样的饭,山那边的人家就不一样、要先把好的、稠的端给男人和娃。女人苦的很……
这地方好着咧;敕勒川,阴山下——你一定读过……
俺男人在车上,上煤的。赶天明就能回来,俺让他带上你们两个,一直能到大同那……
那晚,我和孩子睡在旁屋放粮食的屋里,铺的是新毡,盖的是新被。那一觉睡得好香,直到月牙儿偏了西,鸡娃子打了鸣。那一夜没有做噩梦,所以对后半程的旅途充满信心,甚至对以后的生活同样充满了憧憬。
她说这离镇上有几里路远,于是在清晨我悄悄起身;应该挤出这仅有的钱,去给她和孩子买些东西,已示酬谢。记得只是些笔和本还有一个小镜子,虽然有些伤感,但只有这些了。
一轮红日就在铁路尽头的地平线上,房后的大片向日葵和无边的枯草,呈现出耀眼的黄色,随着凛冽的北风,在湛蓝的天空下,扑向远方黛青色的阴山。我没有去考证她说的这里是否就是敕勒川,可我相信这是一片沧桑而充满诗意的土地。
我回来时,她的男人果然如期而至,见面时没有我曾担心的尴尬。那壮汉同样热心而爽快。我再三道谢,并说要回来看望他们。然而我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我们都在为生存而战,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感情是模糊、淡化了,还是日趋强烈,真是在拷问人的灵魂。
我去了,那是在二十多年之后。那间曾给了我温暖和希望的土坯小屋,早已无影无踪。她房后广阔的草原上,矗立着现代化的厂房和风力发电的座座铁塔。我默立良久,心中无语。
随后的经历,如你们所料,我和孩子就是坐在车头上到了大同。然后买了后半程的车票,一路到京。自然结余了了。只好又一次违规,没有出站直接登上去津的列车,至天津北,越公园之围栏而出,回到久违的家中。
见到饱受磨难的母亲和姥姥,四世同堂,喜极而泣。
快到家的时候,我尊重有加的外祖母,正拖着三寸金莲在扫街,众目睽睽之下,我把那小巧衰迈的身体抱入怀中,往家就走。见着大长孙,老人家含泪微笑、激动不已,以为天助。人群中,我看见了胡二婶,就是胡二他妈。从文革开始,此人就以听墙根、小汇报为乐事。以她的无德和邪性,如果在武后的如意年间,说不定会飞黄腾达、封个XX夫人也有胜算。看见我,胡二婶想溜,我当即大喝一声,呔,几年没见,二婶可好。再看,那妇人就不见了踪影。可以想象,一个脸色苍白、长发过耳、一夜未眠、双目血丝的大个子,当道一喝,是何光景。
外祖母缩作一团,颤微微,急喘喘地说,老大呀,莫逞强,那娘们——阴着那,再怎么着,我没下过地,吃过剥削饭啊。我只顾抱着她往家走,无意中碰着她的痒处,你想,老太太一把骨头,那干瘦的腋下经这一抓,便哭笑不得了。
我可怜的姥姥,是个极为善良和幽默的女人,坚韧和乐观伴其一生。举例说明:节粮度荒时我正上小学,有一次放学回家,留给我的饭让老家一位亲戚吃了。幸好,姥姥还为我留了块锅巴。我沮丧之极,惧于家教,不便发作,只好闷在心里。晚上早早睡下,在被窝里悄悄地哭,姥姥竟然神奇地塞给我两块水果糖。这时我的饥饿感减轻许多。接着就逗我说:从前啊,有个外甥,是个犯了事的书生,要去远方去找当了官的舅舅,指望得到他的帮助,谁知他舅舅人还在,官丢了。这个穷书生此时还不忘作诗,说:发配到南阳,见舅如见娘,二人齐落泪——三行。怎么呢?他舅舅是一只眼……
那一宿,我含笑而眠。后来得知,因为那个“且”饭量很大,害的姥姥也没有吃饭。我可敬且可怜的外祖母,临终前竟唱起当时的流行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她气若游丝,却音准极佳。呜呼,哀哉!
说起外祖母,何止是蜡烛之于明亮,春蚕之于吐丝。
当然普天之下,经历过那个时代磨砺过的人,哪个又没有同感呢?所以,类似感恩的事,有人忘了,有人记在心里。有人麻木了,有人言传身行。这就是人的区别吧。我说过,我不是“廉者”,可以说一生碌碌无为,虚度了年华,而且就要浮生一世。但我良知犹在。
没有她(他)们,我那落魄的旅程又该遇到怎样的境遇。有了她(他)们,尽管尘世潇潇、困难重重,但我身有余温、心无惧怕,并一直心无旁骛、身心稳健地活在当下。她(他)们,当然包括我的亲人。
哦!我经历中的好人;那寒夜里哈音胡同的灯光、那令人时时感动的“敕勒川”女人火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