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镇可能是地近黄河的缘故吧,走路只有二十几里,直线距离可能十几里罢了。这一节黄河居于乾坤湾和壶口瀑布之间,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也可能是木镇地势处于山上之故,站在山顶唱秦腔戏的台子上放眼望去吧,除了延河对岸的狗头山,东西南北,一切尽在眼底呀。这是王庆余对木镇这地方多雾的解释。
木镇四近的山民祖祖辈辈日落而息,日出而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比延安更远的门,读书也没有王庆余多——当然,读书比王庆余多的人也有,可没有谁考虑过这个问题。
姑且就赞同一下王庆余的看法吧。
王庆余生于木镇,长于木镇,在木镇初级中学毕业,又去延安师范学校读书。师范毕业,回到木镇初级中学教书。现在,王庆余是木镇初级中学校长。
木镇很多人都是王庆余的学生,父亲是,儿子也是。可能源于此,木镇很多人赞同王庆余的分析。
这天,霜青的晨雾还在瓦檐上打晃,墙外老槐树上被孩子们朗读吵醒早起的麻雀还在迷糊,王庆余已经蹲在教务处门口抽第三锅烟了。
王庆余可能是木镇初级中学起床最早的人了。每天他起床时,麻雀还在睡觉,甚至打过鸣的老公鸡又在睡回笼觉。他先去初三学生宿舍拍门板“起床了!起床了!读书了——”,然后初二,最后初一。
在木镇初级中学,起床铃几乎不起作用,因为孩子们都上过厕所了,洗完脸了,开始走向教室了,这时起床铃才开始响起来。有个孩子创造了一个歇后语“木镇中学的起床铃——摆设”。大家都觉得很贴切。
王庆余的铜烟锅是他爷爷传下来的,铜锅,石头嘴。铜锅由于长久的摩挲,泛着岁月之光,烟嘴是雨天青中杂着小黑点,有些光滑,有些清亮。奶奶说爷爷的铜烟锅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据说最初是掏了三块银元,从一个山西高平的生意人手里买的——山西生意人在木镇开瓷器店,破产了,拆腾家产。爷爷最是疼爱王庆余,最终把铜烟锅传给了王庆余,爷爷说:“庆余娃,爷爷没啥好东西给娃,这烟锅跟我几十年了,就给娃做个留念。娃要好好读书,给咱老王家争口气呀!”
爷爷把烟锅给王庆余没多久,爷爷就去世了。
这一年,王庆余读初三。
王庆余想念爷爷,就拿出铜烟锅来看看,摸摸。
王庆余开始抽烟了,就用爷爷留给他的铜烟锅。
很多人开始抽纸烟了,王庆余还是抽爷爷留给他的铜烟锅。
和王庆余要好的烟友劝王庆余:“抽纸烟吧,方便得很,烟锅拿来拿去麻烦的!”王庆余笑笑,还是抽他的铜烟锅。
慢慢地,没人劝王庆余抽纸烟了。
整个木镇初级中学似乎只有王庆余在抽烟锅。就是整个木镇,抽烟锅的也没几个人了,毕竟烟锅携带不方便。
……
王庆余的铜烟锅磕在青石台阶上,“砰!砰!砰!”,溅起的火星子惊着了觅食的芦花鸡。鸡爪子踩过摆在王庆余面前的值周表,在“李秀兰(代张富贵)”那行朱批旁留下几粒泥爪印。
王庆余冲芦花鸡挥了一下烟袋,嘴里“呜嗤——”一声。芦花鸡“咯咯咯”叫着跑开了。
……
周文远绕过照壁时,正看见校长用袖口抹布告栏的玻璃罩。花白的头发梢和灰布中山装的下摆沾着露水。
“王校长早。”周文远扶了扶合金框眼镜。他的浅灰西装在雾里,像宣纸上晕开的墨团。
王庆余转过身,烟锅里的火苗子噗地一跳:“周主任瞅瞅这值周安排可还妥当?”他指甲盖弹了弹玻璃罩,“张老师要给媳妇伺候月子,他老娘去世得早,老丈母娘又要给小舅子看娃;钱老师得给老丈人守头七,钱老师妻家没有儿子么,咱们这乡下地方……..”
王庆余的话音被早课的预备铃掐断了。
周文远推推圆框近视眼镜。上前两步,身子前倾,凑近布告栏。
周文远很小时候眼睛就近视了。他从小爱看书,虽然家在延安城,可家里条件不好,六口人挤在一间平房。大概二十平方左右的房间,头顶就吊了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长时间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书,周文远的眼睛上小学的时候就近视了。随着年龄大了,近视的度数也高了,现在两只眼睛都上了六百度。
周文远大学毕业后,分到市里的实验中学教书。这次,应省里城乡学校结对子互助活动,他所在的市实验中学和木镇初级中学结在了一起。周文远作为支教老师担任木镇初级中学的教学主任。
布告栏新糊的毛边纸上,本地教师的值班安排都避开了赶集日。春蚕结茧时节,王老师要回家帮寡居的嫂子拔茧抽丝;秋天苹果上市当口,李老师得帮老丈人家下苹果——这些备注像蜘蛛网上的露水,在晨光里晶晶亮。
"这排班……这排班.……"周文远喉结动了动,指着值周表,"王校长,值周是学校的公事呀。"
王庆余摸出块油纸包的红薯糖,掰成两半:"您尝尝,西街刘瘸子今早现熬的。"糖渣簌簌落在青苔上,引来一些蚂蚁聚在一起,"咱木镇这地方小,老师们很多单职工,又要养老又要养小,家里都有嚼谷要照应。值周嘛,是大事,也不能误。两头都得照顾好哩。"
周文远没接糖。他看见值周表最后一栏用朱笔添着:王庆余,全周待命。这行红字像根鱼刺,正正卡在制度与人情的咽喉处。
周文远的手指悬在值周表上方三寸,指尖投下的阴影恰好笼住王庆余的红批。梧桐叶筛下的光斑在他镜片上跳动,像是许多金甲虫在打架。
"王校长,钱老师守头七可以调班。"他掏出钢笔在值班表空白处演算,"但张老师家的双抢和值周无关,按条例.……"钢笔尖突然打滑,在玻璃上划出道蓝痕。
老校长就着铜烟锅深吸一口,烟雾从缺了半颗的门牙间溢出:"周主任,可晓得咱这儿'三碗不过岗'的故事?"他拿烟杆虚点布告栏,"赵老师胆小的很,每次值完周得喝三碗黄酒,才敢过青龙岗哩。”周文远正心里想值周时住在学校就可以了么,为啥非得回家。王庆余慢悠悠地补充:“他家媳妇管得紧哩,见天必须回家——赵老师也不容易,因为腿不方便,三十二上才讨得媳妇。"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周文远发现表格最末多出条铅笔注:周三王校长代岗,孙老师因要带婆婆去镇卫生所扎银针。他耳后那根青筋突突直跳,像是有条泥鳅在皮下游动。
……
"这是教学工作日志。"周文远把硬壳本拍在石阶上,内页夹着市里刚发的《值班管理细则》,"不是流水簿。"风掀开纸页,露出张泛黄的请假条——先前中秋节王庆余批给周文远的那张,缘由栏写着"回家腌咸菜"。
王庆余的烟锅停了停,火星子坠在青苔上。
第一节课预备铃恰在这时响了。值周表簌簌抖动着,一片梧桐叶的阴影不偏不倚正盖住"全周待命"的红字,叶脉的纹路竟与校办公室墙上地图上的小河岔一模一样。
“嘿!忘了!是我的课!”王庆余迅速磕掉烟丝,一边收拾烟锅,一边匆匆往教室急走去。
......
春生摔伤那日,周文远正在批改作文。窗外的蝉突然噤了声,接着是女学生带着哭腔的尖叫。他冲到操场时,王庆余已经半跪在沙坑边,把春生的裤腿卷到膝盖上方。
"去我办公室。没啥大事,就是膝盖擦伤,上几次药就好了。"校长王庆余扶起春生,"我办公室有碘伏,有纱布。消消毒,包扎一下就可以了。"周文远这才发现他右手指节粗大,是常年握锄头留下的印记。
上药时,春生咬着牙,没哭。王庆余说:“这才像男子汉么!一点小伤有啥可怕?想想人民解放军在战场上,流血流汗,就是不流泪!”春生眼里闪出自豪的光。王庆余边缠绷带边哼曲:“
桃花花你就红来
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我寻你来
啊个呀呀呆
榆树树你就开花
圪节节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个呀呀呆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个呀呀呆
……”
碘伏之味在空气里浮沉。周文远忽然想起自己初来此地时水土不服,也是这双手递来碗姜糖水。
霜降日,梧桐叶开始打卷。
木镇前街开面馆的老闫刚刚和好一块面,瞧见这两位前后脚进了店来。王庆余拎着个塑料袋,说是要给春生换最后一次药;周文远夹着本《乡土教材编纂指南》。
"大碗荞面饸饹,粗面。"王庆余敲敲桌沿,老闫应得脆生,"周主任还是白面饸饹细面,把油撇过,对吧?"周文远笑了笑,说:“今天我也来碗荞面饸饹,粗面!”王庆余也笑了。
梧桐籽落进窗台陶碗时,值周表已经轮转过三轮。布告栏上的备注添了新花样:周主任周三轮休,因要赴市里参加教学研讨会,王校长带班;王校长周五下午请假,值周由周主任接替。——这行字倒是用墨笔写的,旁边还画了只啄油葵籽的山雀,勾画虽然简单,却惟妙惟肖,很是生动。
晨雾漫过青石板路的清晨,铜烟锅与钢笔影子在值周表上交错。
春生瘸着腿,在操场东北角新栽了棵小梧桐,说是等来年结了梧桐籽,要给两位师长串消暑的帘子。
春生拆绷带那日,操场东北角的小梧桐抽了新枝。周文远正给初三班讲校本教材阅读课《信天游赏析》,忽听得窗根底下飘来段沙哑的调子:
“桃花花你就红来
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我寻你来
啊个呀呀呆
榆树树你就开花
圪节节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个呀呀呆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个呀呀呆
锅儿来你就开花
下不上你就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啊个呀呀呆
金针针你就开花
六瓣瓣你就黄
盼望和妹妹你结成个双呀
啊个呀呀呆
锅儿来你就开花
下不上你就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啊个呀呀呆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啊个呀呀呆
桃花来你就红来
杏花来你就白
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
啊个呀呀呆
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
啊个呀呀呆
-……”
王庆余蹲在花坛边修剪风景树,剪子合着拍子咔嚓咔嚓响。周文远捏着粉笔的手顿了顿,粉灰簌簌落在摊开的教案上——那上头记着前夜批注:陕北民歌以叙事为主,一般有故事,有人物,有情节细节,是人们在劳动之余,日常生活当中,用以抒发情怀,娱乐消遣的产物。……
蝉蜕从梧桐枝头跌落时,前街面馆的老闫送来个粗陶罐,说是王校长让捎的野山菊。周文远掀开靛蓝扎染的包袱皮,发现罐底沉着张毛边纸:
"下月初八赶双集,烦请周主任代值半日——
拙荆采的菊花茶,给令堂捎去尝尝"
纸角画着只歪脖子山雀,喙上叼的正是值周表上那只朱笔画的圆圈。山雀勾画了了,栩栩如生,几欲破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