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界上第一部、关于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综合性科技著作，被西方学者誉为“中国17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作者宋应星被称作“中国的狄德罗”。

“ 天工开物 ”不仅是个书名，更是一种学说。

根据古代汉语语法学、语义学规则，结合宋应星的原意，“天工开物”这个深层结构句式，转化为表层结构句式，如图：

天工开物，作为深层结构句式，隐含着主语“人”。

转化为表层结构句式，一目了然：天工开物，人应天工开物。

同理，还有：棉布御寒、荻蔗造糖、松烟造墨、楮树取皮、曲饭入盘、红铜升黄……

从而可知，天工开物的涵义是：

《天工开物》记载了一百三十多项生产技术，内容涉及种植庄稼、制造武器、采煤、纺织、榨油、造纸等等。

全书内容排序，不是基于技术难易、利润高低；

而最底层的规则：生存第一性。

序言中，清楚地提出“贵五谷而贱金玉”；

虽然商业、手工业能换取更多利益，但“生存之需先于奢华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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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上中下三篇，共18卷。

上篇，讲关于粮食作物种植、衣服的制作、谷物的加工，制盐、制糖等，都是吃饱穿暖的内容。

中篇，讲制作砖瓦、车船、纸张和金属用品等等，满足衣食之后，居住、交通、教育的需求。

下篇，讲制作火药兵器、矿藏开采冶炼、酿酒；

最后，讲珠宝的制作。

是不是很符合马斯洛的需求层级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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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工开物 》全书附有图示一百多张，图文比例达到1∶4，这些图片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和学术价值。

在以前，潜水采珠、烧制矿石这类生产活动，在文献中少有提及，遑论图片。

而在《天工开物》中，一一清晰呈现。

这些图片，后人学习和研究明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生产时，被高频引用；

K12教育的历史课本里，不乏出自其中的插图。

宋应星对此，也常常表现出可爱的“傲娇”：

天孙机杼，传巧人间。

从本质而见花，因绣濯而得锦。

乃杼柚遍天下，而得见花机之巧者，能几人哉？

治乱经纶字义，学者童而习之，而终身不见其形象，岂非缺憾也？

先列饲蚕之法，以知丝源之所自。

翻译成网络文，大概就是：

你乎上人均985，年入百万的精英们啊，穿着阿玛尼，背着爱马仕，张口就是设计理念、品牌价值，宋应星我，就给你们展示展示这复杂的制作过程。

有图有真相！这机器，这工具，都不知道吧？

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记录的是工艺技术，但它反映了古代中国文人理解世界的方式。

宋应星把不入流的科技工艺作为载体，揭示社会运行的法则，为衰败的明朝，开出一剂独特的药方——工艺；

从此，生产技术，在古代中国知识世界占据了一个席位。

宋应星生活在明朝，从小就是学霸。

他参加江西省乡试时，1万多人应试，最终只录取了109人，宋应星的成绩，是当时的第三名。

按照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宋应星本应步入仕途。

但是，宋应星最后却是以“科学家”的身份，被铭记和传颂；

他的master piece，《天工开物》，说白了，就是一部生产技术汇编。

在古代“士农工商”的等级序列中，“农”“工”可是排在“士”之后的。

作为学霸的宋应星，为什么与其他读书人如此不同，把心思花在工科和应用技术上呢？

在那个时代，工匠和工艺技术都是不入流的，但宋应星让我们看到，在中华文明中，技术的耀眼光芒，绝不亚于文学艺术；

也让我们认识到中国古代技术的独一无二，它不仅促进生产发展，还是影响社会政治、文化精神的要素。

宋应星生于1587年，用年号表述的话，是“万历十五年”。

黄仁宇的畅销书《万历十五年》，让这个年份成为大众熟悉的热词。

这一年，朝堂上爆发了立储之争，这成为明朝国运的拐点。

万历皇帝不愿意把长子朱常洛立为太子，遭到大臣们的集体激烈反对。

万历皇帝就此长期不理朝政，以示抗议。

政治运作，需要皇帝和官僚的协同，皇帝赌气不予配合，国家管理体系，就陷入了某种程度的瘫痪；

决策出台，变成拆盲盒一样随机的事情。

乌烟瘴气之下，很多有志之士，失去了施展才能的机会；贪官、太监却大行其道。

明朝国运，进入了下降曲线。

1615年，宋应星和哥哥通过江西的乡试，获得“举人”资格。

1616年，他们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推测）。

这一年，后金政权建立，与大明王朝分庭抗礼；

大小规模的民间起义，在大明国土上此起彼伏。

之后，明朝中央组织的五次会试，依次在1619、1622、1625、1628和1631年。

这些年间，帝国的权力，一步步落入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之手，文人集团遭到残酷迫害；

李自成正在西北四处征战，明朝进入加速灭亡。

宋应星的哥哥，共参加了六次会试，也就是说，1631年，是他的最后一战，时年53岁。

如果宋应星有参加那次会试，他当年也44岁了。

放到宏大叙事的时代背景下，宋应星专注读书科考，只希望考公上岸，获得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但大半辈子的勤奋努力，到头来竹篮打水，搁谁也难免心灰意冷。

1634年，47岁的宋应星，在江西的某县学，当了教师。

他并没有对命运妥协。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始终是古代读书人的精神坐标系。

1636年，皇太极改后金国号为清，带兵征讨朝鲜；

衰落的大明朝，面对自己藩属国的动乱，无能为力。

接下来这一段反射弧有点长，但与宋应星和《天工开物》密切相关。

某天。紫禁城东门。

一位叫陈启新的武举人，强行穿过列队等候上奏的群臣，引发了一阵喧哗，也成功吸引了崇祯皇帝的注意。

他呈递上一篇名为《论天下三大病根》的奏议，把握这风险极大的机会，情真意切向崇祯疾呼，事到如今，决不能再把军人排除在政府事务之外了！

他提出，此刻的大明王朝，内有平民动乱，外有蛮族侵扰，之所以这样内外交困，就是因为缺少技能熟练的军事管理人才。

崇祯皇帝认为他讲得很有理，封陈启新为“吏部给事中”，正四品。

这件事情，在朝野引发了巨大争议，读书人的反对声尤甚。

危难关头，提拔军人保家卫国，是必然的选择；

通晓圣贤之道的文人，为什么要反对？

明朝在建立之初，为了避免武将叛乱，定了一个规矩，不允许武将担任朝廷文官职位。

官僚体系里，精英阶层，一直是文官把持的。

是不是感觉北宋也这样？

其实，提防武将的传统，早在汉代开始了。

所以，无论是明朝的建国纲领，还是上千年的政治传统，或者从文人的群体利益出发，他们的反对，都是可以理解的。

宋应星也不例外。

国家官僚体系里，饭碗有限，武将还要来抢？！

宋应星不是嫉妒他被提拔，他愤怒的是，陈启新为引起皇帝注意，不走寻常路——属于不正当竞争。

然而，宋应星还是赞同陈启新的观点：

这个时代衰败的原因，是中流砥柱的精英阶层，太过看重理论教化，忽视了现实任务。

虽然不乏文人主张变革，上书谏言，在朝堂提请讨论；

但能落地执行的，少之又少。

空谈误国。明朝不断衰落。

满目疮痍的时局下，国家还能重回“治世”吗？

儒家经典，谈的都是空泛的大道理。

具体的岗位上处理的，全都是实际的事务，比如：

怎么组织官民疏通河道；

怎么判断钱币是否掺假；

怎么提高瓷器的产品质量，等等。

这些由农工商阶层直接着手的“粗鄙之事”，与文官的政绩密切相关。

当时一个显著的社会变化是，商品经济已经非常发达，手工业和商业为国家贡献了越来越多的税收。

比如，丝绸和瓷器的出口贸易，不仅可以换取利润，也是大明王朝拓展政治影响力的工具。

明朝历代统治者，都很重视手工业。

明太祖朱元璋，设立了官方控制的制造业网络，对原材料和产品强行征税并进行管理。

明代还延续了元代的做法，给民众确定世袭身份，比如在税收上区分出民户、军户和匠户。

匠户，以手工业为生，在官府管控的部门中工作。

普通民众向国家缴纳赋税，匠户可以凭借自己的手艺代替税赋。

明朝统治者，就是要把工艺项目变成一项国家事务。

既然工艺技术这么重要，也就不难理解宋应星会去写作编撰《天工开物》了。

宋应星祖上是书香世家，并没有什么祖传手艺，与工商业距离很远，他又是怎么完成这部“技术百科全书”的呢？

有三个人功不可没，母亲魏氏，友人涂绍煃（涂伯聚），以及李时珍。

先说他的母亲魏氏。

农户出身的魏氏，嫁入宋家，成为宋应星父亲的二房，当时宋家的家境已经衰败。

魏氏勤俭持家，她年年月月所做的事情，包括与长工的融洽相处，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宋应星。

《天工开物》成书的初衷正是“济世”而“有益于民生日用”，也就是关心百姓日常、体贴民生民计。

再说涂绍煃（涂伯聚）。涂绍煃是宋应星的同学、朋友，后来还是儿女亲家。两人一起求学，同年中举，就是前文宋应星成绩第三的那年，涂绍煃考了第四。

涂绍煃当官时，在自己任上，始终大力提倡开发矿藏、兴办工业。

可以说，他是宋应星的天使投资人，A轮B轮一直陪跑到上市——包括《天工开物》在内，宋应星的多部作品，都是涂绍煃投资出版的。

还有李时珍。同为明朝人，李时珍比宋应星年长约六十年。

少年时代的宋应星，熟读李时珍《本草纲目》后，立志也要完成一部类似的、广泛流传的作品。

榜样的力量。

除了身边的人，外部世界的推动，也是一项重要因素。

宋应星生活在西学东渐的时代。

西方技艺讲求精确。

为了做到精确，需要进行观察、计算、实验，这种观念是当时明朝的知识分子缺乏的。

当时收录技术类知识的书籍，其中大多数内容，并没有经过实际考据和验证，都是互相传抄。

脱离田野调查的“技术研究”，与实际生产脱节的文本，在宋应星看来，不靠谱，不可信；

他主张，深入生产活动，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

所以，他特别佩服孔子同时代的子产，西晋的张华，这一类致力于“博物”的学者。

这样的价值判断，直接影响了宋应星的写作。

举个例子。

《天工开物》记载的“火井”，其实就是地下燃气在点燃后的现象。

书中详细描写了盐工们如何剖开竹筒，去掉竹节，然后再用布把竹筒绑在一起，安全地把燃气输送到巨大的煮盐锅下。

在结尾处，宋应星难掩自己的兴奋，他说：

启竹而视之，绝无半点焦炎意。

未见火形而用火神，此世间大奇事也

翻译一下：

好神奇啊！盐煮好以后，竹筒里面竟然连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啊！

然后他又说：

凡川、滇盐井，逃课掩盖至易，不可穷诘。

这里的盐井，很容易逃税漏税，不好追查。

从公元前2世纪起，云南和四川交界一带就在用燃气煮盐。在明朝云南还是蛮荒之地。

宋应星很有可能，是不远万里奔赴当地，进行田野调查，在实地考察中了解到的这第一手资料。

在全书各处，宋应星都在夹带私货，渗透自己的观念主张。

举个例子。

制作陶瓮章节的插图，图中的陶工，两位都没有帽子，在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比如制作陶坯、给陶瓮加把手；还有一人，戴着帽子，留有胡子，显然年龄比那两位要大一点。

这也是在表明，有难度的工作，应该由职业等级较高的人来完成。

还有一张插图，展示提花机的精密结构，对每个部件都做了标注。

打理丝线的画面中，男人打着绑腿，小拇指上戴着长长的指甲套。

绑腿和指甲套，是读书人或官员的标志，这在隐晦地提醒，生活在这个时代，学识义理和实际工作都要硬。

这并不是在模糊读书人和匠人的身份。

宋应星认为，社会秩序的构建与社会分工密不可分：

学者负责提出思想、治理社会；

匠人负责设计、生产、改良各类物品；

商人流通产品和货币，让经济保持运行。

《 左传 》里提出，社会中的人分为十个等级，比如处于最高位的是“王”，其次是公、大夫，最低的两个等级是“仆”和“台”，不同等级的人都在各司其位。

宋应星十分认同，并且进一步把这种序列的观念，推及至自然界中。

他认为，大自然中不同金属矿石的存在比率表明了自然中的普遍性秩序。

尊贵之人罕见，正如金子一样；

愚笨之人常有，正如铅锌一般。

最好的黄金，价值要比黑铁高一万六千倍，然而，普通的黑铁却是不可或缺的。

黄金就像是高官，黑铁就像是民众，如果没有铁制的锅、刀、斧之类的日常用具，民众无法生存，黄金的价值也就不存在了。

《作咸 卷五》，说的是制盐。

题记中说：

口之于味也，辛、酸、甘、苦经年绝一无恙。

独食盐，禁戒旬日，则缚鸡胜匹，倦怠恹然。

食盐是人体必需的，一个人十天不吃盐，就会虚弱到连抓一只鸡都拿不动。

这样说还不够，宋应星借用一个古代圣贤的例子进一步作了阐发。

润下作咸，王访箕子而首闻其义焉

他说，周武王曾向他的臣子箕子了解食盐的生产工艺。

天有五气，是生五味

咸是“咸、辛、酸、甘、苦”五味之一，与五行“水、火、土、金、木”对应。

与盐的咸味相对应的，是水。

盐在大自然中的存在状态，是溶于水中；

所以，制盐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晒盐；

而人食用盐，同样也需要把盐溶于水。

盐和水，这就像是国君和子民的关系。

制盐、用盐过程，体现了为君之道：

要与民同在，实施仁政，对自己的子民有所裨益。

总的来说，宋应星费尽心力完成《天工开物》，和陈启新一样，都是给那个时代，开了一剂药方。

只不过，陈启新重视武将，抵抗外敌；

宋应星重视工艺技术，恢复社会秩序。

国家危难之际，政权存活下来更要紧。

陈启新的药方，是肾上腺素，是强心剂，可以延续明朝的生命；

宋应星的药方，是神经生长因子，是补药，不适用于生死关头的抢救。

凭借早年获得的举人身份，宋应星当过几任小官。

李自成军包围他任职的地方后，他弃官回乡。

不久，清兵南下，明朝覆灭。

大哥宋应升，服毒殉国，宋应星隐姓埋名，再无踪迹。

史书没有明确记载宋应星的去世日期；

目前学者的一个猜测是，宋应星可能在1666年辞世，享年八十岁。

宋应星的一生，完整经历了明朝的衰朽、南明的挣扎、外族政权入主中原。

再次回看《天工开物》，它不仅是一部工艺百科全书如此简单；

宋应星通过这它，对时代和秩序，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国家危难怎么办？

恢复社会秩序。

读书人的社会地位被动摇怎么办？

理论和实践结合，不同社会分工各司其职，推动社会的有序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