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个寂静的冬,我只听得到这样一种声音。一种寒冬挣脱冰冷的声音,一种强大而又似乎一直消隐着的声音。
现在是早上五时三十分了,这正是曙色挣脱黑暗的奋争时刻。它已然通过了寒冷的重围,跳出了暗冷的夜,瞧,它向我们奔跑而来。
躺在床上,我听到了它向我而来的奔跑声。不,更确切一点说是一阵嗡嗡地机器轻微地轰鸣,像一轴被搅动纱轮,不停地裹缠着让人耳膜慌乱地应接不暇。这声音是均匀的,像天上撒落的雪花,一片一片清爽而不粘连;这声音是急促的,像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妇女人在逼仄的胡同里疾行;这声音是细碎的,像是一个久盼夫君归来的怨妇,自顾自地一个劲儿地唠叨。就是这声音叠加出来的微澜,一层层地将即将到来的早晨,和已然降临的黄昏淹没。而这被这轰鸣,这细微而又执着、细碎而又强悍的轰鸣,变成了一个个渺小而无形的温暖分子,环抱着、包围着、呵护着、融化着整个冰冷的寒冬,让室内这方寸之间有如鸟语花香的春天。
记忆中母亲的声音就是这驱逐黑暗的轰鸣,在我求学的岁月里,从没停歇过。记得每一个属于学生的假期,都是和世界的两个极端相撞,要么是酷暑炎炎的骄阳似火,要么是寒风凛冽冷气袭人。我总是以作业繁多为借口,选择在家做饭的分工,作业与学习是我的熊掌,而下地劳作连我的鱼片都不是,怎么可能会选择它呢。虽然下地劳作不见得会一直热,对于喜欢劳作的人,收割完沉甸甸地麦子后,揉揉酸涩的腰,那愉悦身心的风也会偶尔贴心地送上。这一刻也是无比舒爽地享受。
而在家里沉浸学习的我经常是突然发现了钟表偷袭进攻后,慌里慌张地跑到厨房,捡拾着那小山一般摞起来的柴禾开始造饭。灶间的活其实也并不好做,有段时间,我家的灶火估计是抽烟的那一路父亲垒砌的并不顺利的缘故吧,火苗多不是往后跑而是往前喷,烟不是往里走而是雾一样弥漫到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先是一股软麦秸引火而起的白烟,一缕接着一缕,清晰可见地升腾起来,盘旋起来。像平地冒出来一传说中妖精的画面一样,只是烟雾弥散中的闪现出的那张脸不是妖精,而是我泪眼婆娑的红肿的眼,被烟熏得泪水刷刷的眼,还伴着一连串的喷嚏。火终于引着了,光明的火舌兴奋地在灶间“滋滋、滋滋”地欢唱,它的燃烧起来的火焰,时而热烈,像发射而出的机关枪,还伴着嘟嘟地号响;时而温顺,像一只卧在草地上休憩的小羊一声不响。而这些在当时,我是无暇顾忌的,常常拿着书,还在地上吱吱哇哇地画着,写着,记着我的英语单词。有时警觉了才发现,锅里忘记了放米了,水却滚没了大半锅;有时觉得饭煮熟了,一抬着,却发现该馏的馍还没上锅;有时候会更惨,才坐到灶间烧火,就听到了父亲与母亲、姐姐他们下晌回家的声音“吱嘎——哐——”。我的心就一哆嗦,无尽的愧疚与自责就像火一样一下子就被燃烧了,而在这个时刻里,我就手脚不听使唤,越发地乱起来,接着就是锅盖子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勺子跌倒的声音、甚至是从堂屋挎着馍蓝被摔倒在地上“扑通——啪——”的声音……
父亲在这个时候,脸上都是暴风骤雨地征兆,他的话不是从嘴里出来的,对于我,每回都觉得是从天上坠落下来的炸雷。父亲黑着脸,摘下头上的帽子,往院子里一坐,我就赶紧打水,递上毛巾。唯恐哪句话炸弹一样射中我,让我满身伤痕,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做父母地吵孩子,往往并不是数落正在发生的这一件事,而是连带开花,不知道方向的四下扫荡。我并不完美,却偏偏长着一颗倔强而孤傲的心。虽然犯错,也不想举着脖子等着语言的刀子宰割。
父亲的脸本来就黑,而从地里归来经野地里的尘土侵略后,就更面目不辨了。我们家地极多,而且没有所谓的先进的机器,全是自家的兵阵。爸爸是我们村方圆几里的大力士,扛起麻袋就像拎了一个很轻的物件,从来是不在话下的。
天空一片阴暗,雷声即将炸响。而这时一个细微光明的声音就这样绽放了。
“你看咱们家二妮多知道学习,连做饭都还拿着书,回来,咱二妮一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
细细微微的,还略有疲惫的声音,就像天降甘霖,一瞬间将即将升腾而蔓延成熊熊大火的小火苗扑灭。父亲心里一直有这样的宿愿,想让我们家出一个有出息的人,出一个大学生。我六个姑姑一个大爷,没有一个从这条路上走出去。而父亲也只是一个初小毕业的学生,空有一身的个人技能,画画、写字、木匠的手艺、办一个带锯加工厂,他全都在做着,尝试着,他无所不能,却没有一样让他出人头地的。父亲是一个郁闷悲愤的人。世间没有一件事能难倒他的,他什么都尝试都学,从不肯服输向人低头。唯有这一样,他是那样渴望着从他的儿女身上看到他没看到的光亮。
母亲是一个不识字的人,就像是一条没见过世面的山泉,清澈纯净而潺潺有声。她虽然不知道,但她却能本能地感受到什么是美好。母亲的手极巧,一件新的衫子,一晌就能做出来,还外带一朵开出来的花;母亲的心思极细,一句不着痕迹的话,就能把我即将面临的暴风拨走。那一个时刻,我对母亲是本能地依恋、感激。
转身,我钻进灶间,把一锅没做好的饭继续熬制。院子里是母亲在水管儿处接水洗衣的声音,是母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收拾农具的声音,是院子里咕咕地母鸡觅食的叫声。
我的厨艺其实就是在那个拿着书,半懂不懂的实践体验中学会的。我的人生理想也是在那个噼噼啪啪燃烧劈柴的灶间形成的。以至于在这个时隔三十多年,还躺在床上听到中央空调的轰鸣声时,还会想起灶间生活、想起母亲那执着在每一个暴风雨的温暖的鼓励的话语。它像这温暖的气息呵护着我每一个失意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