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山西西南部,南边座靠巍峨绵延的中条山,西边紧挨着黄河,过了河就是陕西,离西安有两百来公里。
受地理地域的影响,我们这里的饮食习惯乃至生活,都和陕西很接近——说话声高且粗,爱看戏听戏——戏一般只看两种:蒲剧和秦腔。吃饭用大碗,味浓重酸辣。尤其是一入冬,每到吃饭时,村村屋顶炊烟飘升,家家门口都有壮汉、老汉和伢仔们,手端一大碗堆得岗尖岗尖的热面,拌上红彤彤香喷喷的油泼辣子炒酸菜,蹲在门口,晒着暖烘烘的太阳,吃得吸吸溜溜,热马汗流,伴着从田地里归来的老牛的哞叫声,土狗的吠声,站在墙头的公鸡的啼鸣声,汉子挑水扁担的“吱扭吱扭”声,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侃得热火朝天,好不滋润。
说起面食,种类繁多,做法,滋味也不相同,而在我看来,最具乡土气息的面食莫过于那一碗醇酸香浓的浆水面!
做浆水面,最重要的是浆水,最多的是用做豆腐压出的黄色的浆水,也有用做粉条的浆水,有的地方则用芹菜发酵的浆水,无论哪种浆水,都突出一个“酸”,这种酸虽然和醋一样都是经过发酵的,但却没有醋的突兀与猛烈。生浆水在下锅前看起来平平淡淡,毫不起眼,然而一旦下锅,大火一煮,那热腾腾的醇醇厚厚,绵软酸香便会和着你的口水在空气中四处飘散开来——似乎能飘进你的毛孔,飘进你的心头,就此再也挥抹不去。
做面的时候,要用乡下的土灶头,木风箱,在黑黢黢的铁锅里放上油,(猪油最好,饭会更香)用棉杆或玉米芯,拉风箱烧大火,油热了下葱蒜干辣椒段呛锅,放入酸菜,再倒入浆水,等锅开了就可以下面条了。
这面是家里的巧媳妇在盆里一下一下用手和出来,面团又白又绵又光,韧性十足。面团在案板上擀成一大张又薄又圆的面片,再细细地切成面条就可以下锅了,煮面条讲究“宽汤煮面”——锅要大,水要多,火要旺,这样煮出的面爽滑,劲道,不容易烂……
饭做好了,一碗一碗热腾腾盛上来——描着简单,粗糙的青花粗瓷大碗,殷红殷红的油泼辣子,酸醇香浓的浆水面,几根水嫩碧绿的大葱黄瓜,一盘拌了香油的腌萝卜丝,一盘自家晒的大酱爆青椒,几个刚出笼的大馍馍,一顿鲜活生香的农家饭伴着阵阵舒心的笑声,就此勾勒出一幅朴素而生动的晋西南农村的生活画卷……
时光流逝,岁月不再。当年懵懂青涩的少年已然步入中年。在我现在居住的城市,浆水面时而也能见到,也有小贩推着车子沿街吆喝叫卖浆水的,但无论是买回来做着吃,还是去饭馆,味道有点像,但细品却怎么也找不到珍藏在遥远的记忆中的那种柔和醇厚,浓郁生香的酸味。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我的口感发生了变化,而是我身边的一切早已不是我儿时的样子了:
——平坦笔直的沥青公路代替了印有曲曲弯弯深深浅浅车辙的乡间土路;一座座矗立的楼房取代了低矮土气的茅草屋,砖瓦房;来往穿梭的轿车,摩托代替了吱呀作响的牛车……当然,这变化同样表现在农家的厨房里:
现代化的液化气灶,方便洁净的自来水,精巧的炊具使现代的农家生活远比我儿时滋润的得多,但却再也找不回记忆中的那份简单却令我难以忘怀的味道——面依然是原来的面,做饭的人依然朴实,勤勉,大概只因没有了那笨拙土气的灶台和黑幽幽的大铁锅,没有了清澈甘甜的深井水,也没有了袅袅的炊烟飘升,更听不到农家巧妇拉动风箱时有节奏的韵律,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浆水面那沁人心脾的浓郁醇酸了吧!……
记忆中的东西总是美好的!而美好的总是珍贵的并且再也难以找回!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变化,并且还将继续变化下去,但那珍藏在我儿时记忆中的柔和醇厚,浓郁酸香的味道不会变;那蹲在门口,端着粗瓷大碗吃着红彤彤油泼辣子浆水面,热气腾腾侃大山时单纯而快乐的笑声不会变,它是我记忆中永不褪色的怀念,这怀念永远是那样的鲜活!生动!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