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想

珊瑚静静地将身子倚在厚厚的玻璃壁上,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注视着远方渐渐远离而去的孤独地悬在黑暗冷清的宇宙空间里的那颗蓝色星球。地球,这颗散发着迷人蓝色光芒的行星,她美丽的故乡,正离她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像是被黑暗空间渐渐吞噬,直至变为一点星光,如摇弋在寒风中的烛光,最终将会湮灭在死寂的漆夜里。

珊瑚心中一阵阵地泛起悲痛的涟漪。

呵,她怎么能不伤心呢?毕竟,她已与亲人诀别,永远无法相见,此生再也不能回到故乡——不,即使回去了,那里还是曾经的故乡吗?

记忆,如晨光在天边舒展般,一点一点地在她的脑海蔓延。

小时候,在故乡,蓝天,白云,暖暖的阳光,轻拂的和风,屋后的花坪,午后的嬉戏。调皮的哥哥总是捉弄她,惹她哭泣,然后又慌张地哄着妹妹;一面用紧张的眼神譬向母亲,侦查她的表情。母亲总是脸上浮着笑容,假装嗔怒地批评哥哥,直至这爱哭鬼破涕为笑。经常地,母亲给他们讲故事:远方的大海,偏僻的深山,邪恶的妖魔,歹毒的巫婆,还有美丽的公主和勇敢的王子的爱情,林林总总,都在母亲温柔的喉音里翩然而出,变成一幅幅图画出现在他们脑海里。珊瑚总是认真地听着,而哥哥却坐不住,东摸摸,西跑跑,要么拉拉她的衣袖,要么碰碰她头发,甚至冷不防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随便织就的小花环戴在她头上,令她无法专心听故事。

呀,母亲又在讲什么呢?母亲说,大地是万物的故乡,它既是孕育万物的摇篮,又是他们的归宿。在远古神话中,生命原只是神用黄土捏成的泥偶,所以当他们死后,身体就会复化为泥土,重新融入大地之中。只有这样,他们的灵魂才能升入天堂。

叶落归根,现在,母亲已长眠于大地的怀抱中,与故乡的土地融为一体。而她呢?她现在被迫离开了故乡的大地,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成为一片无依无靠随处漂泊的浮萍,在这无际的黑暗海洋中飘零。

“可是,能够回去吗?”珊瑚的心刺痛着。

无依无靠、四处漂泊的滋味,她早已饱尝。愉快的童年似乎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美梦。它如一朵美丽的昙花,长夜尚未过去,花儿却早在曙光降临前就枯萎、凋谢了。

在她八岁那年,战争爆发了。战火燃遍整个星球的每一寸土地。参战者们都宣布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将用终极手段为地球的永久和平扫除障碍,世界将在战火的洗礼中重生,狭隘的国家主义将成为历史,整个星球会成为一个大一统的国家。然而她的命运之轮,却正是在这“正义之火”的推动下急速逆转。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昏暗的黄昏,生日将近的她和哥哥手牵着手一起去商场购买生日礼物。在回去的路上,突然,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急促响起,人群顿时陷入混乱。她和哥哥被乱窜的人群冲散。在她的小手被迫脱离哥哥的手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停顿了。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呆呆地站着。眼前,慌乱狂奔的人们不停地从她身边划过;耳边,恐怖的巨响一阵又一阵地响起。天空弥漫着黑烟,大地剧烈地震动,楼房轰塌,车辆爆炸,原来熟悉的一切,忽然都变得那么陌生。

她呆呆的立定着,好像她的时间已经停止,纷乱的周围的一切已与她毫无瓜葛。

不知过了多久,当四周完全安寂下来后,她才六神无主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昔日繁华的街道空无一人,整个城市一片寂静,只有那呼啸的秋风,从残墙亘瓦中掠过,卷挟着尘土,发出“沙沙”的微响。浑浊的空气中充斥着由硝烟和血腥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然后与尘土一起组合成一片奇特的薄雾笼罩着城市。她在雾中渐渐迷失了方向。家在哪儿呢?她焦急地寻找着,呼喊着,哭泣着,可是哪里有家的影子呢?到处是倾颓的墙壁,纵横的电线杆,焦臭的尸体。家,似乎是从未存在过的事物,绝无可能会出现在人世间里。整个世界将只剩下珊瑚一个人吗?我不要——

想到这里,珊瑚关闭了回忆的阀门,痛苦地闭上眼睛,强忍住垂垂欲坠的眼泪。

但是这苦难的记忆却像是无法禁锢的恶鬼,冲破封印强行展现出来。

再往后的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呢?在街道上流浪了一天一夜后,一队路过的难民队伍收留了她。她跟着他们四处漂泊,四处流浪。为了生存,所有脏活累活她都干过。但是厄运毕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在她十二岁那年,她遇上了她现在的父亲,那个慈祥的老人。那是一个下雨的冬天,她默默地蹲在街头,呆呆地注视着夹着雪粒的雨水打在泥泞的路上泛起的水花,一只手无意识地玩弄着从小就挂在脖子上的形状奇特的挂饰。刺骨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打在衣着单薄的她的身上,她感觉身体都要被冻裂了。她会冻死么?就像故事里的小女孩一样,没有家,在雪中孤独的死去。然而,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从容地望着天空笑着,仿佛温柔的死神已经张开黑色的翅膀朝她飞来,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她。她想,如果死亡真的来临,那她就能摆脱这一切苦难,也许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和哥哥了。那时,她又会重新回到了家,不再是一个人了。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温暖的床上,眼前站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他笑着对她说道:“你终于醒了。孩子,你的苦难已经结束了。”

她跟着老人来到一个和平的城市。她曾听人说过,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城市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因为它的所在是那么的隐秘,使那些好战者们无法找到通往那里的路径。但是也因为它的神秘,希望逃离战争的人们也无人能够抵达。每年它只会主动找到被它选中的人,邀请他们进入这个天堂。人们称呼它作“桃源城”,但现在她知道它的名字叫“新青笠市”,而老人,则是它的缔造者。

从此,她的生活终于安定。然后,在她十七岁那年,她的哥哥也被选入了这里,她竟与哥哥团聚了。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她至少还有两个亲人——父亲和哥哥。

和亲人一起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但是,幸福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在那一年后,参战者们终于找到了这个城市……

珊瑚缓缓睁开双眼,止住了泉涌般的回忆。

她开始注视着地球的方向,原本已成星点的地球,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将整个房间照亮。

珊瑚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欣然。她冷笑着,重复着父亲经常忧心忡忡地背诵的诗句:

“世人争战不休,

互为敌雠,

天空的惩罚悄然来至,

将一切化为乌有。”

随后,珊瑚向着地球的方向,大声地说道:“父亲、哥哥,你们安心在故乡长眠吧。宇宙方舟是你们留给人类最后的希望,我一定会完成你们的遗志,和大家一起,在宇宙中找到新的家园的。”

在广袤虚无的宇宙中,一艘巨大的方形白色飞船,载着人们所有的记忆和希望,向着渺茫的未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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