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认为,“人生不过是一座摇摆于无聊和痛苦之间的钟摆,或者因欲望的不能满足而痛苦,或者因为满足后的空虚而无聊。”前者居多,后者寥寥,凡人终归以利自累,欲壑难填。其实,除却少不更事、老年痴呆的时光,人生还有大部分时间用在睡觉、发呆等不带有情绪的事情上,大部分人一生的痛苦占比是少的,快乐也少,多的是浑浑噩噩,一辈子稀里糊涂地就过完了。
《一百岁感言》曾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其中“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已成中学作文素材的至理名言,虽然后来不断有人澄明此乃杜撰的“杨绛先生语录”,但也不妨从其热度不减的传播上,看出众人心之所向——希冀内心的充实与安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整日奔波劳碌中,苦苦追寻却求而不得之后,反求诸己,以为对内心的把控比对世事的把控容易。可惜无论如何修行,风吹过,湖水自然会皱,浮世浩渺,又岂会毫无波澜。
宋词精品,多伤春悲秋,表达离愁别绪、羁旅之苦、怀才不遇、壮志未酬身先老的居多。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那些情感只是古人因循特定的意象、严整的声韵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的副产品而已;好比《红楼梦》里众人做诗,不见得是触景伤情,不过是恰好碰到这个题目而已;好比现在十分流行的各种情歌,演唱者或者大部分听众,其实并没有过那样山崩地裂的感情经历,仅仅是喜欢在这种情绪里自我感动而已。宋人可能也不过是在固定的格式之下,遵循已有的程式,挥洒笔墨之时,刚好想到了这样的题材。我们却把他们的一时起意当成是令其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的夙愿,似乎有些严重了。
又想起《围城》里方鸿渐说的,“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想到不是想念,但也不可否认想过。聚焦于一点,会将这个点放大,但并不是说放在平面上,这个点就不存在了,它依旧在,只是显得小了。
昨晚练字,看到无名氏的《青玉案》: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初读,觉得语言平实,情感真切,伤怀往昔,思念远人,寂寞难遣,真是“语淡而情浓,事浅而言深”。多读几遍,又觉得十分有意思,这首词着实没有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不是古典文雅地伤春悲秋,不是肝肠寸断的生离死别;给人一种神奇的画面感,该男子生活自理能力一向很差,经过长途跋涉,马困人乏,黄昏时分在岸边权且歇息,看到自己脏兮兮破烂烂的衣服,不禁想念起远方的妻子,喟然而叹,她一向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她现在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她应该也特别地想念我吧,那个女人,现在大概连双飞的燕子都不敢直视。哎,这花没人戴是小事,这酒也可以自斟自酌,主要是怕醉了,没人照管我,可如何是好?现在都不敢喝多了,而且这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哪儿有酒啊!要是碰到个聊得来的伙计,有个能歇脚的酒馆,也许我就不用这么想她了。
类似“双飞燕”、“泪痕满”这样的语汇,总觉着是古人惯用的煽情伎俩,反倒显得过分露骨与刻意,故作悲戚。其实就是一个人想回家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坐着歇歇,大碗喝酒,最好还有个人把盏言欢,无所顾忌,反正有人收拾。 很是温馨平淡,克制的思念。想念那人儿,想念那种生活方式。
不由自主地想到柳永的《八声廿州》,主题和手法相似——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相较而言,无名氏的《青玉案》着眼点十分日常,不是追求灵魂的契合,没有虚无的浪漫,没有才子佳人的形象,给人一种在平淡生活中最拙朴而真挚的情感,反倒十分动人。也许这正是它虽为无名氏所作却还能流传甚广的原因。
上述两首宋词都有羁旅与相思,没有壮志不酬的郁郁寡欢,显得更为“亲民”。是人生普遍的情感,即使不追求仕途也会体验到。学而优则仕,古代的读书人,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理想的居多,总是想在官宦之路上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酒足饭饱之后打的嗝没有人爱听,倒是饥肠辘辘颠沛流离当中凝练、吞吐出的真气,流传千古。名作里高歌猛进抒发得意之情的少,尽是争相比惨。
陆游的《鹊桥仙》就是一典型代表: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以杜宇这一角色,极致渲染悲情,它富有太多意味,引人心碎。两行清泪,实不为思乡,亦不怀人,只是半世羁旅,始终没有用武之地。“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大概足以表达此生的决心。
不同于南宋动荡山河中的陆游,北宋的周邦彦,词风没有这么浓烈激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没有太多的抱负,也没有浓郁的思念,憔悴疲倦,离愁惨淡,却也能醉,也能眠。对自然的细致描摹中,透露出一种热爱生活的情态,也许已不爱思虑人事了,多多沉浸于自然,才能回复内心的宁静,像是一种逃避。
一提到逆旅中保持内心的安宁,很多人都会想到苏东坡,因为他的《定风波》里头有句话抚慰了很多心灵——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也许境遇不佳,但是她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有这样的心态,很是幸福,苏东坡也十分触动。这似乎很符合现代人对内心安宁的追求。可是,其中凄凉,亦深入骨髓。
上述例举中的无名氏与柳永的思念都是可以填补的,现在的寂寞伤怀只是相聚时所带来的强烈满足感的代价而已。他们的内心里其实是乐观的,因为即使归期不定,但他们知道这段路程有尽头,会有好结果,并且自己所思念的人也在思念着自己,所以对过程表现出了悲愁,希望这段路快快走完。陆游没有思念,不求心安,他要的是在戎马倥偬之场做杀伐决断。周邦彦的离愁别恨,是被自己的生活情调消融了的。他的内心里,不去刻意思索,处在扰动则乱、不顾则安的状态。苏东坡写的是别人,携手所爱之人,纵使天涯海角,心也能安,也能在噩运中咀嚼出甜来。用在苏东坡自己身上,大概显得很豁达,真有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味道了。好似“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痛都化作青烟消散了。其实,已经无人等待自己归去,所思之人永不得再见,没有人在故乡守望,也没有故乡可以回去了,其实余生都不能再会了,这路是没有尽头的,那只能心悦“此心安处是吾乡”了。对过程表现得豁达,往往是因为确知结果的悲凉,只好如此自我安慰罢了。有心与你相连,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乃苦中有情;只是自己一个人,却还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乃流离、潦倒、伶仃、无望的人生里,微笑着安慰自己,别人还信以为真了。
人生,多数时候是平淡无惊的,不时会遇到逆境,会有哀愁与焦虑,使得内心不安,因为人总会有欲求,有牵挂,真到了无牵无挂只能通过自我安慰以使心安的时候,定是万分孤独凄惨;若是超然物外,就不再有俗世所讨论的心了。
心安时,是不会思索自己心到底安不安的,一旦开始寄托心安处,往往是有不安定的因素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