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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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老爷膝下无子的事情众人皆知,但当年枕夫人一胎生下一对双生女却是鲜为人知。直到枕老爷去世后,世人才知枕府不但有一对双生的小姐,其二小姐还是个痴傻儿。

明州的绸缎生意要数枕家庄做得最大。枕老爷去世后,枕夫人伤心过度卧病在床,偌大的家业全靠长女独自支撑。

温承阳而立之年,成为温家历任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任家主,头一件事便是举家南迁明州。他初到明州时就有所耳闻枕齐卿这一号人物,虽为一介女流但生意场上的手段却丝毫不输男子。

“这就是明州最大的绸缎商?听说如今是姑娘家在打理。”枕家东巷尾的绸缎庄内宾客络绎不绝,谢仪凑近温承阳的身侧毫不避讳地说:“说到底一介弱女子能有多大能耐,姑娘家还是应该在家中多训女戒,整日抛头露面的和一群男人谈生意成何体统!”

温承阳没有接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四周。老掌柜身旁站了一个白衣女子,那个女子一袭素雅的衣裙,脸上神色认真,言行举止间沉着冷静。年纪虽轻,一旁的老掌柜却对她甚是恭敬唯诺。女子嘱咐完,抬起头来无意地扫了一眼温承阳这边。

温承阳堂堂一任家主竟然紧张得屏住呼吸,但他很快发现那个女子果真只是无意的一扫而过罢了。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她哪里还会认得他。

温承阳正寻思着,一个婢女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句:“齐卿小姐,夫人嘱咐蒲月初二莫忘了到南山寺去上一柱香。”

那女子挑拣绸缎的动作忽而一顿,指尖捏着绸缎的一角,默了默,清淡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谢仪挑了一匹艳丽的桃花绣,反反复复翻看了好几遍,满是鄙夷的眼中却泄露了一丝无法掩藏的艳羡。她忽然一声惊呼引来了众人的注意,温承阳低头看谢仪,只见她委屈着脸将一段葱白的指节凑到他眼前,指尖略有血迹,“承阳表哥,这枕家庄的绸缎这般粗糙,能往身上穿吗?”

谢仪的声音尖细,足够让整个外堂的人都听见。有堂侍过来询问,谢仪故意刁难。温承阳微皱了眉头,正想带着谢仪离去,谢仪却不依不饶:“就这等绣工也敢拿出来卖,枕家庄这是想要鱼目混珠不成?这样声名远扬的绸缎庄不成想也这般毫无实信!”

大堂里的人闻言有些躁动,一个端庄有持的声音从谢仪身后传来,不急不缓:“姑娘不如先随我家丫头到里屋处理一下伤口?”女子不等谢仪拒绝,便对方才的婢女吩咐:“阿朱,你动作利索些,不然这个姑娘的伤口都要愈合了。”

温承阳听出话中的揶揄,禁不住笑出了声,“姑娘见谅,舍妹性子素来刁蛮任性,今日失礼于姑娘,温某替她向姑娘赔礼道歉。”

自家表哥平日里对自己没有半分纵容宠爱便也罢了,连在外人面前也不知道要袒护半分,谢仪气得咬牙切齿,却反倒被温承阳教训了一番:“你闹够了没有?手上的伤分明是方才出门前弄的,与绸缎无关。”

眼看着只是刁蛮小姐的任性罢了,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女子亦是转身要走。温承阳慌忙拦下,“姑娘……”

“这位公子若是还有什么事,尽管与掌柜斟酌。”女子不等温承阳说完,便将老掌柜叫了来,脸上神色寡淡,是个不喜与人交谈的性子。“秦叔,这边的公子你亲自招呼一下。”

温承阳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心中千回百转。

她自小就这样,不愿意说话,不轻易和人深交。如今年纪轻轻当了家,生意场上奸诈狡猾奉承应酬,她这样孤僻的人不知道独自承受了多少。

枕齐卿啊……

蒲月初二,仲夏五月。

是枕老爷的忌日。

枕夫人一早起床梳洗,左等右等不见枕齐卿的身影,望着门外半晌只见阿朱神色匆匆而来,枕夫人眸色渐染忧心,“又那样了?”

阿朱面露难色,出声寻问:“夫人,那……今日还出门吗?”

枕夫人转过头去看桌上夫君的牌位,湿了眼眶,“去,今日怎能不去替他上一柱香呢。”

枕夫人推开卿儿的厢房,小姑娘很乖巧地坐在桌前双手托着腮,见娘亲推门进来,小脸皱成一团,不满地控诉娘亲身后的阿朱:“阿朱姐姐说要出去给我买糖人的,怎么弄了个娘亲回来?”

枕夫人见孩子这副模样,心头一酸,脸上却是强颜欢笑,轻声哄着:“卿儿你乖,娘亲带你出去玩。”

小姑娘雀跃而起,立刻去换了衣裙,还安分地乖乖坐着任由阿朱替她梳了个颇有些章法的流云簪。

南山寺种满了石楠树,花开得比枕府内的那几株还要好。小姑娘上完香便乘着娘亲在请僧人卜卦时,偷偷溜了出去。

石楠花铺满了蜿蜒曲折的石阶,小姑娘踩着花瓣拾级而下。她面目清秀,一双明目分外灵动,若是规规矩矩地走着定然步步生莲。但是,此时此刻的小姑娘却是撩了裙摆露出脚上的绣花鞋,一蹦一跳地单脚跳得正欢,一个没留神脚下趔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她痛得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屁股,石阶的蜿蜒处,温承阳的身影翩然而至。

那姑娘俯着头,看见温承阳轻抿了唇角啜着笑。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便是温承阳罢?她忽然很高兴,这是她能吟得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诗,用在眼前这位公子的身上,她觉得很美。

“齐卿小姐……倒是不拘小节。”温承阳拂了衣袖,笑得有几分尴尬。

小姑娘起身拍了拍衣裙,蹦跳着又下了两级石阶,“这位哥哥是在和我说话吗?”她笑得眉角弯弯露出一整排贝白色的前牙,看着甚是可爱烂漫,温承阳怔了怔神察觉有些不妥。

“卿儿,你在同谁说话?”枕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姑娘转身撒了欢儿地跑过去,“娘亲,是位长得好生俊朗的哥哥。”

“卿儿任性惯了,今日恐是唐突了公子,还请公子莫放在心上。”枕夫人看见石阶下的温承阳,客套地赔了礼,回过头来在小姑娘的额上佯装生气地敲了一记,“娘亲不是说了不准乱跑的吗?”

温承阳心底疑惑不解,“齐卿小姐她……”

枕夫人猛地抬起头,神色间有些慌乱:“她不是齐卿,她是齐卿的妹妹。”解释完,才发觉有些奇怪,“这位公子是?”

温承阳初来明州便听闻枕家的二小姐是个痴傻儿,想来便是这个小姑娘了?不过那时他被枕家收留了两年,却不曾知晓枕家还有一位二小姐。

“夫人您不记得阿承了?”

枕夫人沉思,悠长的思绪里忽然明朗了起来,“阿承?当年温家走丢的那个孩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

温承阳低头应是,“当年夫人的收留之恩,阿承感激不尽。温家初迁此地家事繁忙,还未有空登门道谢,多有失礼了。”

“当年你走丢既被我遇上了也算是缘分,如今都是些虚礼罢了,不必挂心。”

一旁的小姑娘扯了扯娘亲的衣角,不满地嘟起嘴,枕夫人见了知晓孩子等得不耐烦了,便告辞匆匆离去。

温承阳回身看被枕夫人牵着离去的小姑娘不安分地回过头来,单手在脸上挤出了一个鬼脸,正向他吐着舌头。

温承阳笑着摇头,颇为无奈。

温承阳造访枕府的那日,枕齐卿正好得了空在家中陪伴娘亲。

“这是小时候在家里住过的阿承哥哥,你可还有印象?”枕夫人向枕齐卿解释,那女子寡淡的眉眼在听见“阿承”这个名字时才有了一丝松怔。

枕齐卿淡抬眼眸,在看见温承阳的那张脸时,忽觉眼熟,继而疏离一笑,“小时候的印象没有,数日前倒是在庄子里见过一回。”

温承阳脸上的歉意掩盖住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失落,枕齐卿并未察觉,只将分好的茶推至他的面前,“后来……你过得好么?”

温承阳多看了枕齐卿一眼但又怕被人发觉,慌乱中撇开头听见枕齐卿略斟酌地问出了一句这样客套疏离的话。难为了她这样的不善于言谈的人,温承阳笑得温煦,却忘了回话。

枕齐卿确实只是客套罢了,并不在乎温承阳要不要回答。正想寻个缘由离开时,恰好阿朱走进来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西巷的分行里有人闹事,秦叔过去了也处理不了。”

“怎么了?”一旁的枕夫人随口问了句,枕齐卿气定神闲地将杯中的清茶喝尽,淡淡地回了句:“西巷有点小事,女儿去去就回。”

枕夫人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忙叫婢女将药端来,“将药喝了再去。”

温承阳起身告辞,说是正好同路去西巷。他等枕齐卿将药喝完,两人一道出了枕府。阿朱早已吩咐人准备好了马车,马车里两人相顾无言,温承阳打破沉默:“怎么喝着药,身子哪里不舒服?”

“无事,老毛病而已。”枕齐卿的语气依旧寡淡。

温承阳看得出来,枕齐卿很不自在。她小时候就这样,一点也不懂得和人相处。枕老爷离世的这几年里,也不知她强撑得有多辛苦。“齐卿,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我一声阿承哥哥吧。”

她偏过头看了看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像是酝酿了好一番,“还是承阳罢。”

温承阳心里头没来由地悸动了一下。

枕家在西巷的绸缎庄是枕老爷去世后开的分行,比东巷尾的老庄子要大一些。此时的大堂里有些吵闹声,枕齐卿还未踏进大堂,一个青瓷杯迎面而来。身旁的温承阳眼疾手快,一把揽过枕齐卿退到一旁,青瓷杯擦过枕齐卿的手背留下了一道血痕,杯中滚烫的茶水尽数泼洒在了她的手上。

枕齐卿皱起了眉头,手上肌肤烫伤阵阵传来的刺痛难耐,她却面不改色。温承阳惊得脸色微变,心下懊恼躲闪不及还是伤到了她,他忙对身后的阿朱说:“快带你家小姐进去处理一下。”

温承阳本想跟进去却突然被一只手拦了下来,他俯眼看过去,谢仪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情,“这枕家庄怎么天天惹上是非?”

温承阳挂心着枕齐卿的手,没有心思搭理谢仪,直接绕开了她走了进去。谢仪不满的高声喊着:“承阳表哥,你亲口答应姨母要陪我出来逛一逛的!我都在茶楼等了你大半日了!”

身后谢仪的声音喋喋不休,温承阳紧走几步进了内堂。枕齐卿坐在东侧,阿朱在一旁替她处理烫伤的手背。另一侧坐着的,便是方才撒手将茶杯扔出门外的男子。

枕齐卿微斜着身子看了一眼坐在对座的枕息,声音冷淡:“堂哥,不知今日是谁惹了你不高兴,要在庄子里发脾气。”

枕息冷冷一哼,甚是不耐:“齐卿你也二十有五了罢,早该寻个夫家嫁了。叔叔的家业是时候交还族中了。”

“我一日未嫁,家父的家业自是该我亲自打理。”枕齐卿轻轻吸了吸气,声音越发凉薄,“枕氏一族反对我爹迎娶我娘,当初家父可是净身出户未曾贪念枕氏的一分一毫。如今即便整个枕府的家业作为我的嫁妆,枕氏也是无权过问半句的。”

枕息气血上涌,涨红了整张脸。他知道枕齐卿凉薄,没想到还如此狂妄!

驻足门口的温承阳原本只是心急枕齐卿的伤势,却不想撞见了人家的家务事,遂悄然退了出去,随手将紧随其后的谢仪也拖了走。

枕息喝了口茶,将茶杯重重地放回了桌上,茶盖一个不稳摔落在地,一旁的阿朱惊得颤了颤。枕齐卿淡抬眉眼,冷冷看着。

“枕齐卿!你亲爹的骨灰还放在枕氏的祠堂里!叔叔遗憾终生的是什么事,你莫要忘了才好!”

枕息看着枕齐卿清冷的眉眼间终于有了片刻的松怔,他甚是满意地起身拂了拂衣袖,傲然而去。

枕齐卿回到家中时,脸色尚有几分怔然。枕夫人将她叫进房中,让出了半边暖榻的位置给她坐,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你爹爹虽从未在我面前提起,但我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离开枕氏这件事,他如今能安放在枕氏的祠堂也算是终得其所。当初娘亲答应了枕氏一族,你出嫁之日便是交还枕府家业之时。”

枕齐卿清浅一笑,淡淡地无可奈何:“女儿即便不考虑爹爹辛苦半生的家业,也该为你的晚年做打算。”顿了顿,甚为肃然,“我可以终身不嫁。”

枕夫人深深叹气,几度哽咽,“娘亲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盼你也像普通的姑娘家一样,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便罢。”

枕齐卿笑得讥讽,“娘亲,这副模样的我哪敢奢望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温承阳再次到枕府拜访的时候,又见到了那个傻姑娘。

廊外的石楠花开得正好,花絮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是雨落声。小姑娘大大咧咧地卷起衣袖直接从廊下的长椅上翻爬出去,手脚并用地爬上粗大的树干,朗声诵读:“蒲、团、小、歇、谁、惊起,簌簌什么来着?”

温承阳失笑,枕齐卿和她阿妹实在相差甚远,他从来没在枕齐卿的脸上见过这样肆无忌惮的天真,即便是十多年前她分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明明一模一样的眉眼,眼前这个傻姑娘看起来却不知为何格外明媚。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分明一胎双生,怎么老天就如此不公呢。

“簌簌楠花落雨声。”

小姑娘回头,脸上神色飞扬,“好看的哥哥,又是你!你笑起来的样子怎么那么好看?”

温承阳被小姑娘的直白了当问住,不由得语噎。

小姑娘却不在意温承阳回不回话,自顾自地手脚并用从廊外爬了回来,“我大概是对哥哥一见倾心了,这可如何是好?可惜我还没长大,哥哥你可不可以长慢些,等等我呀?”

温承阳看着小姑娘煞有其事的神色,觉得十分有意思,柔了声音哄着:“好,你乖乖的,哥哥等你。”

小姑娘雀跃而起,扬起双手十分高兴的拍着。右手包扎着一圈白布,露在外面的肌肤还隐约看得到泛着潮红,像是烫伤。

温承阳脑中一个激灵,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甚感震惊,抓起小姑娘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

哥哥好像生气了,小姑娘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将手抽了回来。

有脚步声渐近,温承阳望过去,枕夫人面色憔悴,她看了看温承阳,缓缓说道:“你发现了?”

枕府哪有什么一胎双生的小姐,从来就只有枕齐卿这么一位而已。枕齐卿自从就患有癔症,病发时如心智未全的幼儿,清醒过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枕夫人拍了拍扑进怀里的女儿,对着温承阳说:“之前好了一段时日——就是你住在家里的那几年。孩子的爹爹去世不久又病发了,近段时间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少。”

枕老爷去世得早,枕夫人身子又常卧床。枕府就这么一个女儿,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她自小得了癔症,生意场上虎视眈眈的人先不提光是枕氏一族的必定首当其冲。枕府不得已,对外谎称府上的傻姑娘是枕齐卿一胎双生的妹妹。

“卿儿不甘心她父亲辛苦半生的家业落入那些没心肝的人手中,再者她一直自责自己这副模样,怕我老来无所依。”枕夫人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儿,傻乎乎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正玩得起兴,枕夫人叹了口气像是哀求:“阿承,念在曾经的情份上,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温承阳心中的震惊久久无法平复,听了枕夫人的话,立即肃然地承诺:“夫人宽心,阿承一定守口如瓶。”

小姑娘不耐烦地打断枕夫人和温承阳的谈话,她伸手捂住枕夫人的嘴巴,“娘亲和好看哥哥在说什么?卿儿都听不懂!”

阿朱端着雕花托盘从长廊的转角处走过来,上面端放着的一碗药冒着腾腾的热气,她笑吟吟地哄着:“既然听不懂便过来将药喝了。”

小姑娘的眉头顿时皱成一团,甚为苦恼:“阿朱姐姐总倒腾这些东西给卿儿喝做甚,人家只不过嗜睡了些算不得生病。”小姑娘将嘴巴嘟得老高,“不要喝药药!”

身后一声轻笑,小姑娘回头便看见了那个温煦如阳的小哥哥,山明水秀不及他微弯了唇角暖暖的笑意。

小姑娘仰着头凑得很近地看着温承阳,然后回过头若有所思的同娘亲嘀咕:“这个小哥哥长得似乎有些像之前在家里住过的那一个。”

温承阳咧开嘴笑了,“卿儿,是阿承哥哥呀。”

谢仪从府外回来,抓住下人直接问:“我承阳表哥呢?”

“回表小姐,家主在书房。”下人哆嗦着回答不敢有一丝的怠慢,温府的这位表小姐脾气最是无常,唯恐她一个不高兴自己便要领罚。

温承阳正在作画还未来得及收拾,谢仪已经没规没矩的直接冲进了书房。她好奇地凑了过来,画作上画的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襦裙,面容恬静笑意浅浅。

这张脸,谢仪见过。

她一步上前,比温承阳更快地将画卷拿了过来。温承阳心下恼怒,说话也不似往常一样温文尔雅,“谢仪!将画卷还给我!”

谢仪亦来了脾气,揣了画卷愤懑不已:“承阳表哥!你才见过这个女的几次面?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情份!不过一幅画作罢了,你竟然连名带姓地吼我?”

“你哪里有资格跟她比?我温家落魄的时候,你们谢家为温家做过什么?如今温家收留你是看在亲戚间的情份上,算得仁至义尽,你休要得寸进尺!”温承阳失了耐性,冷哼一声离开了书房。

谢仪眼底妒意横生,恨恨地撕毁手中的画卷仍觉怒火中烧,红着眼又将桌案上的笔洗和砚台通通扫落在地。

枕息喝尽杯中的酒,见一个女子娉婷落座,他探究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什么人?”

谢仪尖着嗓子笑了笑,声音刁钻地说道:“本小姐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枕齐卿的家业,而我想要她一无所有。”

枕息看了眼谢仪,两人相视一笑。

枕府。

枕齐卿独坐窗前,窗外风声绵长,摇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的眼中尚有几分睡意。枕齐卿看了看窗外,日落西山。薄薄的晚霞打在身上有种莫名的荒凉,心底有些恍然若失的孤独。

枕齐卿记得自己作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自己还小,娘亲亲自下厨炖了山药汤,婢女端上桌时爹爹正好从绸缎庄里忙完回来,与爹爹一同回来的阿哥喊了她一声,她立刻撒开腿扑进他怀中。一旁的爹爹佯装吃味地叹着气:“女大不中留啊,这还没长大呢就已经留不住了!”

如今这偌大的枕府空荡荡的,枕齐卿眉眼落寞,微敛了眼,鼻尖好像微微泛酸。

阿朱推开房门,缓着步子走了进来。窗下的女子缓缓抬眼看过去时,眸中的神色已然沉静如水,唇角挂着寡淡的弧度,“阿朱,这一次多久时日?”

阿朱默了默,神色闪烁。

“我如今清醒的时辰……似乎越来越少了。”

阿朱低下头眼里盈满难过,正不知如何接话,外间的丫头将熬好的药端了进来。阿朱接过药,端给枕齐卿。枕齐卿看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终是叹了口气,“这药,是当年阿爹费尽心思寻来的。可惜只能控制病情,却无法治愈。这么多年了,这药对我这个身子也渐渐地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阿朱出声宽慰,说出口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几分无力:“小姐您瞎说什么呢,想来你近日累着了,自然会嗜睡些的。”

枕齐卿凉了凉药汤,缓缓喝尽将碗递还给阿朱,未再说什么。

是夜,枕齐卿睡得浅,半梦半醒之间耳中嘈杂纷扰。她睁开眼,隔着纱窗看见外头火光烛天,阿朱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小姐!小姐……失火了!夫人……”

枕齐卿心下愕然,撩开被子随意抓了一件外衣边胡乱穿上边飞快地疾奔出去。枕夫人的厢房火光漫天,火舌几乎要吞没整个后院,就连枕齐卿的厢房也在此时走了火。府中的人有逃命的,有救火的,乱作一团。

枕齐卿顾不得左右,直往枕夫人的房中冲进去。阿朱在一旁使力将她拉住,“小姐!使不得!管家进去了就没出来了!如今这火势压不下来了,小姐您快离开这里!”

枕齐卿瞪着眼睛,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不顾不管地一个劲只想冲进去将娘亲救出来!她想不了那么多,这世上她除了娘亲再也没有别人了!娘亲不能有事!

阿朱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着枕齐卿,哭着哀求:“小姐!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枕齐卿眼中失了一贯的自持冷静,慌乱得不能自己,“来得及!来得及的!怎么会来不及呢……”

有重物轰然坍塌的巨响,带着阵阵火浪,枕夫人的厢房不复存在,枕齐卿终于失了理智,眼泪汩汩而下。

温承阳赶来的时候,枕齐卿像失心疯了一样,在喧器的火海里歇斯底里任谁也拖不走。温承阳将枕齐卿打横抱起,她一把抓住温承阳的双臂,脸上泪痕累累,“凭什么……”

温承阳低头看着怀中的枕齐卿,终是不忍地抱着她快步离去。

枕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枕夫人和两位小姐尸骨无存,枕府偌大的家业纳入枕氏一族。

谢仪再次和枕息见面的时候已没有了初时的刁钻跋扈,脸上神色慌乱:“你动静怎么这么大竟然弄出了人命?”

枕息不屑的笑了笑,“有害人的心还没有害人的胆?女人啊!”

“那可是人命!杀人是要偿命的!”谢仪声音尖细,现下情绪亦十分激动,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三分。枕息一把将她按在了凳子上,正想喝斥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却见她忽然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阴森森地问了句:“这些时日,太阳下山之后你都没有听见些什么吗?”

枕息一把推开这个女人,啐了句:“神经兮兮!”便匆忙离去。

小姑娘哭累了,趴着桌子睡了过去。温承阳将她抱回床上,盖上薄被,细心地掖好被角。阿朱将床纱放了下来,眉头的忧心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当初那方子是老爷寻来的,如今那方子和余下的药通通一场火给烧没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承阳眉头深皱,思索良久,叹了叹气:“如今这般境地,她清醒不过来何尝不好呢?”

她一直以来那样要强那样坚持,为的是什么——她阿爹的家业、她娘亲的晚年。如今这些都没了,她还醒过来干什么?

“就这样一直做个傻姑娘未尝不好。”温承阳看着枕齐卿,她睡着的样子很安稳。

阿朱忿忿然,“这场火起得蹊跷,难不成就让夫人和枕府几十条性命白白没了吗?”

温承阳默了默,窗外夜色无边,他将床头的烛火吹灭,沉声说道:“剩下的公道,我会替卿儿替枕府讨回来的!”

枕府失火,众人本以为只不过是因天干物燥。谁知过了半月有余竟然有人到州府报案,立了案件,州府派人一查果真发现了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案件查了一半,温家的表小姐谢仪却自了首,供出了同犯枕息。案情浮出水面,两个纵火犯俱投入狱中。

后人不知缘由,却听闻温家的表小姐大概是撞见了鬼魂。

后来温家家主大婚娶了个傻姑娘,老百姓私下议论看着那姑娘倒与枕家的二小姐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些都是大户人家的家务事,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层出不穷,很快便再无人提及。

又是一年仲夏夜梦,枕齐卿从梦中惊醒,额前有薄薄的虚汗。一旁的温承阳半躺在枕间,一手执书,一手捏着折扇缓缓替枕齐卿摇着扇。见她醒来,柔着声音哄道:“热着了?你乖乖的,我替你扇风。”

枕齐卿捏着温承阳的衣角,抿着嘴角乖巧地点点头,听话地瞌上了眼。温承阳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地落下一吻,放下书卷躺平了身子将枕齐卿揽入怀中一同睡去。

温承阳渐渐入睡,握在手中轻摇的折扇轻轻搭在了枕齐卿的脸上。枕齐卿缓缓睁开眼,轻轻地将温承阳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眼中一片清明。

窗外夜色温柔,浓重的黑夜里,是无尽的思念。

枕齐卿轻手轻脚下了床,回头看了眼床榻之上的温承阳,睡颜安稳呼吸深长。她将里间的火烛吹灭,随意拢了件外衣坐在外间的摇榻上。边上的轩窗半掩,能看见一轮皓月当空。

她自小性子孤僻又是独女,爹爹和娘亲于她的意义不言而喻。如今哪怕只是忽闻风声,她都有种爹娘在身后低声谈笑的错觉。枕齐卿闭上眼,倘若——倘若一直痴痴傻傻的是不是就没有了死别没有了伤心难过?

枕齐卿禁闭着眼,却还是藏不住从眼角滑落的眼泪。她在身上摸索着掏出一张药方,纸上的字迹还是爹爹的亲笔。时隔久远,但她依然清晰地记得爹爹当初亲手将药方交到她手中时的期然和郑重。

枕齐卿睁开眼,打开一旁的熏炉将药方扔了进去,点点火星起伏。

“齐卿,你很难过吗?”不知何时醒来的温承阳在枕齐卿身边蹲下,将她的手捂在他宽厚的手心里,一片温实。

枕齐卿低敛着眼睑,默了默,抬起头时眼中一片纯善懵懂,她嘟着嘴甚是委屈:“是呀,卿儿心里难受死了,阿朱姐姐亲手糊的纸鸢被我弄掉进水里了!”

温承阳怔了怔,许久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枕齐卿的头,软着声音哄她:“卿儿乖,别难过,等天亮了我再给你糊一个。”

“卿儿要许多许多个。”

“好。”温承阳站起身,余光中看见半开的熏炉中那张纸张尚未全部化作灰烬,再开口时声音里微不可闻的哽咽着:“那我们就做许多许多的纸鸢。”

你若想痴痴傻傻,我便陪你疯疯癫癫——那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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