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在路边拾到一枚完整的枯叶,和一具干瘪硬化的蝴蝶尸骸。
因为风干,十分脆弱,仿佛轻轻一捏,立刻分崩离析。
宝石蓝花纹依然灼灼,但是负载其上的光阴已然停顿。
美丽的事物,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难免脆弱易逝。
这是馈赠,也是代价。
对一些琐碎事物的迷恋,以及保留,就像是一种顽疾。
G说,他还留着少年时期写的日记,虽然笨拙稚嫩,但是鲜活有趣。
那些留不住的呼啦啦的光阴,仿佛化成蝴蝶的斑驳尸体,随着秋风漫漫席卷而来。
曾经想过,如果有生之年,能够拥有一家博物馆,收藏所有被我的岁月之河温柔淹没的东西,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五岁掉的牙齿,六岁的第一份成绩单,十岁的第一套礼服,十五岁的第一份情书,十八岁的第一张火车票,二十岁的第一笔稿费,二十二岁在异乡认识的陌生人的第一支递来的烟。
每个人的历史,都是一座精细流淌的博物馆,等待的,也不过是一个愿意观赏,并且从此流连忘返的人。
因为多的是蜻蜓点水,多的是草草了事,多的是走马观花,多的是无精打采,所以才更期待,有个人,来过了,就专心致志,屏息凝神,一心一意,不再有离开的念头。
巴黎卢浮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再美,始终不及初见你时候的惊艳感觉。
不久前,与朋友感慨,大学四年的生活怎样将我改变。
从一个敏感,乖觉,自我,封闭的坐在前排的男同学变得尽量随和,从容,合群,所谓现实,积极和主动。
甚而开始无可奈何地依赖一段关系,一个人,或者一些人的存在,依赖一些能够将自己牢牢绑缚在现世的所谓物质性的东西。
他们纷纷认为,这是一种良性的转变。而我只是叹息。我并不见得更快乐,却也幸运地不至于更落寞。
只是觉着自己愈来愈不能够安然自得地享受一个人的寂寥静谧感觉。也就是说,越来越不能体会,懂得,欣赏一个人与自己相处的艺术。
几年前,我是一个能够独自一人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筋疲力尽地爬一座山,在公路旁边的山溪里拾鹅卵石,打赤脚走在滚烫的马路中央归去的人,像一个天真无邪,与世无争的少年。
岁月如何将我改变,我自己分外知觉,旁人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我已经很久不曾俯下身,留意脚畔的风景,因为前方千娇百媚,因为他们都在说,向前看,向前看。
我久已习惯行走,却忘记,适时地停顿。
我已经学着舍弃,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累积,因为那样会沉重,会疲惫。
渐渐学会做一个不苟言笑,大方从容,适当收敛,所谓成熟的大人,拒绝展示自己的脆弱,和伤悲,细腻,和柔软。
却在某一个午后,赴一场约定似的,踩着夕阳,去看一场电影的时候,在爬楼梯的时候,看见一对父子,正在红日的那方,孩子走在前头,朝我转过脸,黧黑的面庞,无邪地笑,情不自禁感动。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里,藏着怎样的韵味,但是我知道,这一抹笑容,真美,在那样的时刻,令我分外觉着安慰,而这,已经是全部的意义。
这个镜头,让我品尝到幸福的滋味。耳机里恰恰在听美丽忧郁的和风音乐《别了夏天》。那一刹那,有想要流泪的感觉。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点滴瞬间,有关岁月,有关生命,有关生活,有关人情,有关红尘,怎样地如三月的春风,轻轻柔柔地抚摸和慰安我。
像朴素的,面色沧桑枯黄的夫妇,在路边合力布置炒板栗的摊位,像年轻的女子推着年迈的老人,在阳光下的江畔徐行,像偶然一阵风过,像恍惚梦醒,窗外阳光明媚。
这些,都是深深藏着人世间所有意义的存在。只是我们往往抽不出时间,或者说,分散不出心力来领略,和回味。
后来,我的桌面,放着一堆石头,几片形象完好的枯叶,做工朴素的瓷器,始终也不舍得扔,毕业前夕,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你的笨拙敏感,落落寡合,与众不同的初心。
因为我们每个人,和尘世间的一切瓜葛,注定只能是屈指可数的缘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一切的存在才有了意义,唯有失去让浮华万千充满魅力。
那些日子,我仿佛刻意希望留住一些与尘世有关的东西,来应证自己的存在,来获得一些浮生的意义,而其实,生命到头来,本就是一场无意义的征途。
结果的无意义正衬托出过程的有意义。我不是在绕口令,我是在体会所谓的人生。
收藏一些无人问津的事物,像独自一人去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旅行,那样的时刻,与尘嚣很远,与自己的心格外近。
所以毕业以后,才竭力去到更远的地方,独自一人,重新拾回原来那个,与自己患难与共,和谐共处的自己。
去往阿城的路上,我写下了这凌乱的只言片语,窗外的阳光洒在身上,令人舒适慵懒,想要靠着车后座打盹入眠。
那一寸一寸的阳光,就像所有的生命,在滚滚发烫,在慰安我,听从自己心灵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