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日•吃黏饭
远心
“刚接到俺娘打来的电话,说黏饭五点半奏做熟了,回来吃吧 。亲人们,你们吃腊八粥了吗?腊八快乐,保护好下巴。笨酒公主在—22℃的塞北,问候四方亲朋!”
七点多发完微信,开始各种磨蹭,快十一点了才开车回到娘家院儿。看见弟弟的车在楼下,往楼门口走,他从院外走进来。打开门等他一起上楼,他说:吃黏饭来了良,我早吃了,我走啊,给张宇送笨酒去。
哦,一米七八的老弟,也三十五六岁了,有点发福,显得更诚恳稳重,笨笨憨憨地,还是很帅。弟弟在俺心里,永远都是那个骑着红色横梁赛车,坐在他后座上稳稳地放下心的帅哥。有娘的孩子像块宝啊。俺俩都爱吃娘做的饭,弟弟家和办公室离这儿都不远,每天回来吃个午饭啥的,侄女儿甜甜也长期两边倒腾。。
我上了楼。我奶奶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棉袄,欠起身子问:
那孩子里,孩子又莫价带着回来昂?
孩子跟着他爸吃请去了。
俺笑着跟她说我:她上午打羽毛球儿,吃了饭下午还写作业跳绳儿,不回来吃黏饭就不回来吧,她也不怎么爱吃。
奶奶其实根本听不清俺说了些啥,只要俺笑着,她也就嘟囔着不问了。琪琪吃黏饭也是一阵一阵地。也不能说不爱吃,也不能说爱吃。琪琪不如我,她的博士妈妈没有培养起她对味道的依赖。所以,有一天琪琪说,我姥姥连字儿不识,我说你姥姥够伟大的,虽然不识字儿,不是还培养了一个博士女儿?我要是有一个博士女儿就好了。琪琪不假思索地说:我可不想有个博士女儿,那样孩子就没有妈了,你念个博士一天到晚学习学习,写论文写论文,开会开会,有啥好啊?我当时哑然。
进厨房,看见大铁耳子锅里,还有半锅黏饭。俺们河北灌城村里不叫八宝粥,叫黏饭。俺娘说:这地方里人,还放八样儿,放那么多干吗啊,咱们奏放江米、大红豆,再多放上点枣儿奏可好吃里。
我端着我那碗饭出来。我奶奶侧躺着早看见了。笑得捂着嘴说,不高,不高。我坐在这边沙发,挨着茶几吃黏饭,就着弟弟吃剩下的牛肉。
我娘坐在对面单人沙发邦上,对着我。我低头吃了一口,突然想起来问:我奶奶吃老白?
我娘瞪了我一眼:莫价吃里,你给她盛去吧,奏等着你盛饭里。
我笑了,都十一点了,早晨早就吃了热乎里了。
娘喘口气又说:净说哈淡话、废话,你给你爹一个样儿。你说你爹,净说淡话。我做熟黏饭炒鸡蛋里,他说什么啊:按我娘这个岁数,奏不该吃黏饭,不好消化。我可奏说哦:那奏嫑吃了,不里也莫价给她奏着。啊,见我说来,他起来忙里快点盛去了,说什么啊:嫑吃,我得找她吃头一碗。我说我早吃了头一口了,哪会儿做饭里不先吃头一口呀。我也盛老一碗坐里那儿吃。嫑看你娘活着里,我娘死倆,我娘死了也早等着吃里,早先吃了,我娘奏待见吃黏饭……
黏饭真甜啊,甜里好像那糖心蜜。娘说大红枣二十一斤,我买了一顿里,买豆儿什么里花了三十多块。夜老有个人买鞋垫硬说给老我钱来,明明儿莫价给我,说了半天麻球烦里,我奏让她走倆,白垫一双白垫一双去吧。赶我回来,道儿上奏拾老一百块钱,一个大票儿上地上躺着里,正好买枣儿什么里,还剩了六十多。你看枣儿甜不,今年我还放了葡萄干,往年我还不放里。
真甜,跟放老糖了似的。你知道这个葡萄干为什么好吃白?这是俺们老师上新疆买回来里,前几天上他家去给我里。撑死我了,吃了两碗嫑撑坏了啊,赶黑也不用吃饭倆。
喝碗杂面汤儿吧,刚刚嘛儿热老,热老还不喝一碗去。
甜甜见我一进门就问:我姐姐里,我姐姐啥时候回来啊?现在坐在客厅西边书桌上写作业呢。长头发侧头顶扎了冲天辫,耷拉下来。小模样俏丽可人。
我娘嘟嘟囔囔走进屋里去。我问了她一句,你奏黏饭是跟着我姥姥学的吧,她也没搭理我。我姥姥六个儿女,到什么节气做什么饭,莫价不好吃里。我娘一提我姥姥,我的心早就疼开来。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呼和浩特是—20℃度,呼伦贝尔—51℃,连河北保定,也—17℃。我看见表弟发出来保定的温度,奏想难怪我爹说过年不回村儿去,我奶奶可奏是受不了啊,老房子那个小煤火眼儿,奏把人冻死了。这么冷,老家里的老人们可怎么过啊。
我心里一忽悠,我其实想的是,这么冷,我姥姥可怎么过啊。那些年她在老家自己院子里,有连炕煤火,还有一个火炉子,她净说屋里不冷,一点儿也不冷,还经常自己在大铁盆里烧上热水,洗澡,我回去给我洗,给我搓后背。后来她就到了我二姨县城楼房里,再后来来了呼和浩特,一年过后,没来得及活着回老家,感冒住了两三天院,出院儿上救护车,死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依然不敢正视姥姥已然不在世的事实。即便在梦里,她也独自吃饭,然后留在村东北的半山坡上,让我自己回家去。即便我亲眼看着她被放进棺材,又被放进砖砌的坟地里。
我知道姥姥现在已经埋在地下,零下十七度,地下得零下二十多度吧,那得多冷啊。暖了我一辈子的姥姥,终究是把冰冷留给了自己,肉身入土,灵魂冻结。
我娘走过来说:再给我买一包儿小茶壶。我纳闷,买什么茶壶啊,是给我姥姥烧纸用的吗?姥姥入土前,娘嘱咐我去上河集上买一套儿东西去。有夜饭缸,牙刷牙膏牙缸,毛巾什么的。别的在普通小超市就买齐了。拿上新新的牙刷去付款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碎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姥姥买用的东西儿了吗?而且,她已不能在这一世用,是要到来世才能用得着的。我的姥姥,夏天还埋怨我去看她没买好吃的,我跑到旧城回民区去给她买一堆好吃的送过去,我的姥姥,再也穿不上我给她买的衣服。我在世间行走,终究是失去了一个最初的也是最暖的落脚地。还要买一个夜饭缸,超市里没有,到了五金店,人家有专门给死人用的,拿出来,是一个绛色的陶罐,宽腹收口。陶碗,是的,博物馆里那些出土文物,最早的陶器,这是视死如生,姥姥在阴间用的碗儿。
我还没回过神儿来,一看我娘在窗台上翻找药盒子,我才明白是小柴胡,不是小茶壶。娘肝胃不舒,说喝了小柴胡总比吃草药便宜吧。
黏饭吃完,一边喝我爹给我盛的杂面汤,一边用手机写了大半晌吃黏饭的事儿。过了十二点了。甜甜写完作业凑过来,爹也坐在对面喝茶,我奶奶坐起来说:
看甜甜这个裙子穿着好看里,小闺女长得带劲儿里,怎么看怎么好看啊。
我爹看着甜甜笑。
我奶奶又说:看你爹,欢气里。这裁衣裳里真巧哦,看哈样式得里,多里。
我问爹:过年给奶奶买什么衣裳啊?
我奶奶老远看我看她,奏问:说什么里?说我有什么灾星昂?
我凑到她耳朵边,大喊:过年给你买什么衣裳啊?衣裳?新衣裳?
不买什么。谁也伙着我死里,我这有灾星儿里,你叔老来看我,谁也等着我死里。你叔他媳妇儿回老家几个月不回来,肯定是等着我死老,发送老我才回来里。我这是跟你偷着说里,不跟外人说,找别人说俺。
我婶婶伺候她娘去了。
说是哈么说哦,她娘结实里不行,伺候什么啊。你叔一个人伺候着我吧,还说什么啊。奏伙着我死老里……
我那老天爷,我奶奶太厉害了,她这么一说,我无语了。
甜甜跑来跑去,俺俩跟我奶奶合影拍照,奶奶穿着红棉袄老精神了。姥姥去世后,我哭了一场又一场,眼睛、脸,哭的都缓不过来,好友安慰说:还有奶奶呢。我说,那不一样,谁能替了谁呢。可是,幸好还有奶奶啊,她不知道,有她在家,给我带来多少幸福感。虽然做的总是不好,虽然爹和她每天争吵不休,虽然娘和她是几十年的“宿敌”,从年轻时候吵架打架积累下的仇怨好像到死也不会解。但我就是心疼我这个奶奶呢。奶奶的名字叫“小花儿”,姓刘,是家里的三姑娘,出了名的尖,在村儿里以骂街出名。前几年我回去,一表婶儿告诉我说,你奶奶天天坐里坡上那儿,天天骂街里,后来才知道是骂我里哦,我说为什么骂我,别人说是她嫌我过来过去不跟她说话,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唉。我当时听了,哭笑不得。我这个奶奶,是厉害婆婆厉害嘴,小心眼儿事儿多,精得过火,又成天病病歪歪,这儿疼那儿疼,一直闹到86岁了。我爹她俩每天早晨五点多,一睡醒就开始大喊大吵,因为她耳聋听不见。琪琪每次被他俩吵醒,就大喊:别吵吵了!别吵吵了!!!没用,呵呵,该咋吵咋吵。
甜甜我仨拍了一组照片,奶奶的笑脸儿像花儿一样在镜头里开了。拍到最后,坐在沙发上,我奶奶还是那句话:
谁也等着我死老里,嗯,哼,看着吧……
2018.1.24 12:16 于呼和浩特五塔寺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