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伯爵夫人的那一天,我对着镜子把我仅有的几件淘宝杂牌衣穿了个遍,最后心里想着反正自己也摸不透伯爵夫人的品味,索性摆烂。
皮皮兔曾经告诉过我,穿衣的气质与衣服本身的价值关系并不大,叫我不要那么庸俗。就好像那些让人看不懂的行为艺术家,他们有可能不穿衣服。
我觉得皮皮兔说这话时虚伪极了,有没有可能那些艺术家们本身就散发着贵族气息,而我却整日在旅游景点给别人画素描挣个三瓜两枣。
想到这里,我套上了洗到发黄背带牛仔裤,配上了一顶土黄色的平民仿牛皮软帽出了门。兴许伯爵夫人还会喜欢。当然了,皮皮兔千叮咛万嘱咐,要带好自己的作品,这对伯爵夫妇竟然想要人帮他们画油画像,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干过了。
虽然我只是个落魄画匠,得知皮皮兔要把我介绍到伯爵夫人的庄园里面试时,兴奋的一晚上没睡觉。那可是伯爵夫人,御湖庄园的主人!我从床底下拿出了很多年前的画作,那个时候我的心思还有那么点在画画上的,并不是说满脑子只有搞钱,拿了几副写生,还有一副我颇为得意的自画像,我想这足以证明我是个不错的画匠。
当天,皮皮兔来接我时火急火燎的要在我家上个大号,刚进我家门就往厕所冲去。
“你家里没纸啊”!
我扒开一丝门缝,捏着鼻子,递了一卷纸给皮皮兔。他立刻发出了如厕时快乐的呻吟。
“给伯爵夫人看的画准备好了没?”皮皮兔问到。
“准备了”
“给我看看”
“……”
“干嘛,我不能看?”
“你怎么能边上大号边看画?”
“真以为自己是个艺术家?”
我隔着门缝小心翼翼得把画作递进去,只听皮皮兔又发出了一阵快乐的呻吟。我想这是对我的画挺满意。
皮皮兔,是一个外号。我这位朋友总认为自己是只兔子,而且还很皮,但是皮兔也不好听,就叫皮皮兔了。
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认识那伯爵夫人的,只是说伯爵夫人在还是平民时就认识了。
“你知道吗,人生真是无常啊”,皮皮兔发动了汽车,后排勉强塞下了我的几幅画。
“我的意思不是无常,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皮皮兔告诉我,伯爵夫人原来还是个平平无奇的打工人,没想到通过相亲认识了大他二十岁的老伯爵,二人一间钟情,结为连理。
“知道什么叫粗人吗?”皮皮兔斜着眼睛看我,我没有回答。
“原来的沙皇俄国,绝大多数普通老百姓是不识字的,只有贵族才识字。粗人家的穷小子到前线打仗了,难得军队里寄回一封信,收到信的老母亲就在圣彼得堡的大街上冒着寒风寻寻觅觅,信封都被俄国11月的寒风给冻住了……”
皮皮兔讲这个故事时激动得手舞足蹈,把自己的非市区牌照开上了内环高架。我狂喜,我按兵不动,我继续听他皮。
“很久以后,那位老母亲终于看到了一位上等人的马车驶来,她不顾一切的奔向前去,差点被那两匹拉车的保加利亚大黑马给踩死”
“我的好老爷……”,皮皮兔说一段时竟然模仿起了悲伤老母亲的声音,鬼叫了起来。
“您一看就是个上等人,兴许是个伯爵。我的儿子在前线和法国人打仗,给我写了信,请您告诉我写了什么,求求您了,上帝会保佑您的。”
“欧洲的贵族嘛,自恋的很,有尚武的传统,这位伯爵战争时期多半还挂了军职,很难拒绝嘛。”皮皮兔又切换回了自己的声音。
“可是外地牌照好像没有上上海高架的传统吧。”我抓准时机给了他致命一击。皮皮兔气急败坏。
“你今天最好被伯爵夫人看上!”
那个故事心情受损的他也没有讲下去……我只是满脑子都是御湖伯爵与大庄园。就问了句: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是那个可怜的老母亲?”
“咱们得是那两匹马。”皮皮兔说到。
“你看这绿化,看这物业,看这学区,看着保安……”皮皮兔终于带我行驶在了富人区的街道上。
“保安?”
“这里的保安都是那么有气质,哎,你一会儿见了伯爵夫人,别土里土气,脑子放灵光点”。
御湖庄园,西郊别墅群中。用皮皮兔的话说就是用钱买不到,非富即贵。疫情封城那两个月,我和皮皮兔在啃土豆洋葱时,这个地方依旧吃着波士顿龙虾。
伯爵宅邸,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哥特式城堡,但皮皮兔开车从他的庄园到那五层高的别墅也用了三分钟。沿路的花花草草全部被精心修剪过,看得出伯爵的品味。
皮皮兔很识相得把车停在了垃圾房的旁,畏畏缩缩的敲了敲那面有四米高的大门。那动作是那么谦卑,我在心里暗暗嘲笑他。这个瞬间也许可以成为一幅世界名画。
“请问找谁”,一位看上去挺年轻衣着得体的男性打开了门。
“我们与伯爵夫人有约,是来画画的。”皮皮兔哆嗦着说到。
“哦,我是这里的管家。请进吧,在这里稍等一下,伯爵夫人正在理发。”
我一只手拎着那几幅画,另一只手把那顶仿牛皮软帽钻在手里,手心发汗。心里想着原来理发也可以在家里,她是不是办了卡。
本以为等待的时光应该对视无言,可皮皮兔一直对我挤眉弄眼,不一会儿,穿着睡衣的伯爵夫人向我们走来,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没有想象中的雍容华贵,刚做完得发型与天鹅绒睡衣显得格格不入,散发出一种违和感。
“谁是画匠?我要画油画,纯粹欧洲贵族的那种,写实,高还原度,要有宫廷品味……”没想到伯爵夫人上来就开始滔滔不绝。
“我找得这位画匠,如果生在古代,那必然是给帝王画像的宫廷画师。”皮皮兔的眼珠子朝我瞪了过来。
“生在现代,常年在公园里画素描。”我随口说了一句,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皮皮兔立刻炸了毛。
“伯爵夫人,额……您看,艺术家就是有个性,说话都这么蛇皮有趣。他的意思是艺术源于生活。”
“作品看看。”伯爵夫人倒也不生气,垂着眼睛提了个要求。
我把皮皮兔在我家如厕时看过的画摆放在伯爵夫人面前,她盯着看了看。
“把伯爵叫来”,她偏过头向身旁的管家。
“有必要惊动伯爵吗?”皮皮兔试探性问到。
“他不也要画吗?”。
伯爵是一个年近60的上等人,但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苍老。听说早年做房产发家致富,之前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来才遇到了现在的伯爵夫人。关于这些,我也不敢与皮皮兔讨论太多。
伯爵在看画时,嘴里一直发出滋滋声,这让我很紧张。
“让他试试吧”伯爵淡淡得说。
“老爷!”皮皮兔立刻谄媚得贴了上去,我一看就是在谈费用,便识相得走开了。
从此以后,伯爵两夫妇每周抽出一小时给我作画。起初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信心,油画搞不来。
没想到他们在被画时表现出了极度得配合,姿势摆好后就成为了静态的背景,仿佛永远不再有变动,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我在画他们,还是他们在画我。
走在画廊上,我的鞋跟碰撞大理石地面发出嗒嗒的响声,清脆,有些渗人。长廊两侧原本应该画满的历任伯爵画像被一幅幅动人的城市建设摄影作品代替,大概是伯爵的产业。
长廊尽头是我分别绘制的夫妇二人油画像供往后的历任伯爵瞻仰,我听皮皮兔说他们很满意,那我便也满意了。皮皮兔还大肆画饼说什么让上流社会都流行这一套,赚大钱巴拉巴拉,我想他是赚了不少,开始说些疯话。
后来我在公园里也开发起来给那些穷游客画画水彩,日子将就着过,再也不见皮皮兔。
圣彼得堡的鬼天气让他不想在大街上多待一秒。赶路的车夫遇见突然一个疯女人冲上来,马都差点把她踩死。那两匹马被缰绳猛勒住后显然很不满,大口喘着粗气,在那个冻死人的天气像喷出了两道火柱。
车夫见伯爵拉下车窗,竟然摘掉了那副鹿皮手套,读起了信。疯女人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寒风里等他读完,这一次伯爵的声音竟然挺温柔,简短,没一会儿,伯爵便示意开车了。
“啪啪”两鞭子下去,大马便跑了起来。疯女人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被漫天的雪花掩盖。
那车夫也知道,大概是又一个俄罗斯的孩子,战死了。
——2023年1月31号 晨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