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我们那,门槛是每家每户必不可少的。但人们骂人时却会用门槛来代表千人踩,万人踏,这是对别人最恶毒的谩骂。
这话听起来也许很刻薄,可当你真正站上门槛时,你便会收到来自家里大人们最严厉的眼神警告,大人们总说踩门槛会倒霉。于是,在我眼里,门槛成了大人们口中的矛盾体。
孩童咿呀学语时会扶着门槛走路,长大一点便调皮的站在门槛上和大人们对峙,结婚时又挽着爱人的手跨过门槛,到老时又步履蹒跚的扶着门框跨进门槛。
门槛只静静的躺在最低处,就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老家的门槛很高,堂屋有一道,厨房又有一道,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很大的麻烦。
老家堂屋的门槛比较独特,共有两层,让人奇怪的是靠近地面的那一层是用酒瓶子垒起来的。酒瓶子很安静,一动不动。它们的整齐的排着队,支撑着瓶口上方的横木。
当阳光悄无声息的漫上门槛时,门槛身上的印记便清晰可见。大大小小,深深浅浅,都是小时不懂事在它身上留下的恶作剧。
酒瓶子满是夏天的翠绿,阳光照进去,也变成了绿色。这时看它,眼睛便像望进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
当雨季到来时,门槛就成了我们的擦鞋匠。它没有向任何人发出邀请,我们却还是明目张胆的把粘在鞋子上的黄泥巴抹到它身上。
有时院子里零零星星的雨水扫进来,落到它身上,它也默默承受着。雨水一滴接一滴落到它身上,反反复复的叠出百十个大小不一的圆点来。它也不恼,只等穿堂风一吹,它身上便又重拾干爽。
那时我觉着奇怪,平平的地板却设道门槛横着,既没有悠悠海面上的拱桥那样静美,也没有跨山道路那样豪迈。
后来,当我脚轻轻一抬就跨进堂屋时,便不再那样认为了。
当房子上空冒出缕缕炊烟时,一双又一双的腿便跨过门槛,净手吃饭。
烟囱和门槛是最要好的搭档,一个负责放风,一个负责迎接。一个掌着房子向天空的延伸,一个握着房子最沉稳的地基。烟囱睡在天空里,云朵是它的枕头。房子则睡在门槛的怀抱里,宁静又温暖。
过年大扫除的时候,酒瓶的缝隙间会粘着大大小小蜘蛛疯狂编织用来捕虫的网,我总是很热衷于捣毁它们,毫不留情的用扫帚给捅掉。少了灰尘和蜘蛛网,门槛便又焕然一新。
小时候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的云,觉得日子好长,未来好远,一切都望不到边。
那时跨越门槛还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腿抬得很高都不一定能跨过去。再后来长大一点,便可以轻轻松松的跳出跳进。大舅小时候跳门槛磕掉了门牙,从此门牙中间就像一个火车洞,外婆说那是惩罚。
让我最欢喜的是家里来客人,她们会带来各种各样的糖饼。外婆把它们倒在一个红色的大圆盘里,摆到门槛旁的凳子上。我就像个小偷一样扒着门槛一块一块的拿着吃。客人们说话的功夫,盘子就空了一半。这时外婆便风风火火的走过来把盘子端走,而大人们则是眼角带笑的望着我。
门槛像一道时间线,稚嫩的双脚跨出去后,背影便逐渐变得高大挺拔。沉稳的双脚再次迈进去时,却成了拄着拐杖佝偻着的背影。
去年,外婆被门槛绊倒了,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在老家的多年里,那是她第一次跌倒。我自认为外婆是很矫健的,不可能会在家里摔倒。可妈妈说她是被门槛绊倒的,听到这我只能沉默。
是啊,外婆也没能找到对抗岁月的办法。自从外公去世后,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医院里,医生检查的结果是骨折,检查完后便安排了住院。外婆躺在病床上,我们沿着病床,将她围了起来。
门槛被我们重新提起,妈妈说那门槛太高了,应该把底下的酒瓶子拿掉。外婆躺在病床上,摇摇头表示抗议。我们都不理解,但也不再有下文。
长大后,夏天依然是夏天,门槛却不再是门槛。门槛变成了我与世界的角斗场,每一次我都伤痕累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簸箕,把我掀得晕头转向,变成了千里冰封难以逾越的河面,变成了挑着妥协与投降的担子,沉重的压在肩头。
回到老家后,门槛还是门槛。它静静的躺在地上抚慰着跨过它的每一个人。我终于读懂了,门槛是我成长的隐喻,却是外婆迎接暮年的铺垫。
后来我也习惯了独行,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迈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或许从容,或是狼狈,我都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