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田园将芜胡不归(四十二)

林戈:

你好。我于首都机场手书此信,最终未遵守承诺悄然离开,望见谅。

此刻机场人流熙攘,个个行色匆匆。即将离开,才惊觉自己原来深爱着这方土地,才知道离乡背井的感受原来是这般沉痛。也是在这一刻,我在内心原谅了他。远离所爱,远渡重洋,想必他彼时的纠结苦痛定如九曲回肠,难以承受。既已原谅,就再无谓救赎。所以,我可以轻装上路,只当是真正的全新开始,请君勿念。

与你相识,是我终生之幸。我因你而受伤之事,请务必忘掉,不要再心心念之,只因对我而言,为你,是挚友真心。你对我从未亏欠,亦不需以此生回报。

自此后,饮散落花流水,各奔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机场急书,词不达意,然情真意切,惟望你前路平安喜乐,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许婴田手书

几天后,在落地窗环绕的CBD豪华办公室内,晏林戈读着这封信,没有发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黑色戒指盒孤单单躺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和主人一样无言落寞。此时的他内心愤怒、后悔,各种苦涩交织。本以为自己心思缜密,习惯掌握一切,却不想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这也可能是他今生最后悔的事情。当吴桐在电话里说他父亲已经顺利的办妥了蜜心塘的事情,保留了原有的一切时,他竟然糊涂到只有欣慰。甜品店也有她的心血,他舍不得让她钟爱的东西被别人收归囊内随意处置,所以暗地安排买了下来,如果有一天她想回来,这里还是她的,什么都不会变。这是他能为她所做的事情,甘之如饴,九死未悔。他在上海出差,忙碌欣喜之际忘记了她的决绝,她一心想要开始新的生活,怎会愿意与过去仍纠缠不断?待他回到公司,再打电话过去,得到的提示是关机、关机、关机。他明知道她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但仍忍不住的发疯。

“吴桐,把所有的行程先延后,晚上安排孟祥和我见面,有事要谈。”电话里,他吩咐到。你不来见我,我可以去见你,许婴田,对你,我从不是歉疚之情。飞云冉冉传星恨,今朝君且去,他日我重来!

很多小资情调的年轻人或者旅游爱好者,在网络上分享大理游记时,都会不约而同的提到“胡不归”客栈。有人说那是座木质风格的客栈,三层木楼,有宽敞的阳台,夜里可以看到银河;有人说客栈在大理乡下,临洱海而见,远眺是白云朵朵的苍山,客栈前院有小小甜品店,芒果酸奶与木瓜西米露让人最是想念;有人说上述都不是重点,客栈的年轻主人才是最美的风景,并贴出小清新风格照片为证。照片中男子眉眼风情唇红齿白,系着白色围裙在阳光下认真的榨着石榴汁,石榴籽红润饱满,他的美浑然天成。女主人坐在院落中央的木椅上,低头编织着向日葵坐垫,倾泻如注的秀发掩盖了她的面容,只觉气质温婉,春花锦绣,院落里一只猫与一只狗闲散的溜达,有小小女童拿着花锄在一旁为杜鹃花松土。之后帖子很快就覆盖,又有人辟谣说他们根本不是夫妻,曾有人见过另一个面如雕刻般俊朗的男子抱着孩子,牵着女主人的手散步在乡下的海边,背影安静美好,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各类传言在纷飞的游记中若隐若现,很多年轻人慕名而来,有的是为了尝尝传说中颤动味蕾的美食,有的是为了临风临海夜里与心爱的人看星星,有的是为了与大理甜品男神合张影。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的生活就如大理的云朵,清晨出没,傍晚归来,安静有序。

“你这张脸真是祸害呀,走到哪里都惹桃花。”十月的秋夜,大理有风,坐在院落里喝茶,许婴田躺在摇椅里悠悠的说。说这句话时,他们已经在这里一起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

自从谷木丁为愈情伤来了一趟云南之后,他便喜欢上了当地的闲适安逸与风土人情,不止一次梦想着来此开客栈在此终老,所以离开北方后,这里成了首选。大理古城过于喧嚣,他们不喜欢,于是在距离古城不远但风景如画安静闲逸的乡下定居下来。

客栈的生意很好,精明的谷老板难舍老本行,在前院搭建了小小的甜品屋,高颜值与美食吸引了很多年轻男女前来投宿。那时她已怀孕七个月,行动不便,客栈的杂物已不能自己动手,于是谷木丁在当地请了位白族姑娘芳芳在店里帮忙。芳芳泼辣能干,又是本地人轻车熟路,几天内就把客栈打理的井井有条,倒是把她彻底闲了下来,整日除了晒太阳,就是在洱海边看云朵,整个世界都仿佛停了下来。

晏林戈就是在那样一个慵懒的秋日找过来的吧,神通广大的男子,总是有意想不到的能量。虽然她换了新号码,换了新环境,但他总有办法找到自己。想想也是呢,世界能有多大,中国能有多大,如果诚心想找一个人,恐怕总是能找到的吧。她竟然忘了晏总裁与孟祥的关系,孟祥与孟以辉的关系,孟以辉与自己的关系,辗转周折,几个月不见,他已经在昆明迅速成立了分公司,她,竟是逃也逃不掉他的。

是他安排的当地最好的医院,剖腹产的手术通知书上是他签的字,孩子出生第一眼见的人也是他,六斤六两的女婴,他抱在怀里,竟然也双手颤抖眼中有泪。此生欠他良多,自知无法偿还,也无法再开口狠心让他离去。只是世间心意固执,她与他,虽有情义,却无暧昧。

“有我晏林戈做你今生最大的备胎,你还怕什么呢。”在她孤单无助的时候,在她为了孩子手忙脚乱的时候,在她后悔曾经的倔强一意孤行要做单身妈妈的时候,他总是抱着她的肩膀,自嘲又贴心的这样安慰她。那么骄傲的人,那样尴尬的言语,他云淡风轻的当面说出来,不知道是怀着怎样卑微的爱。她无言已对,只是扭头不想让他看穿自己的内心。

拥有七窍玲珑玻璃心,就必然会有更多敏感更多苦痛,这两年来,虽然刻意断了联系,但她的心一直默默的追随着心底最爱的那个人。在网络上,她看到那样优秀的他在非洲一角绽放独有的光芒,他的书法国画在中外艺术交流节上备受推崇,围观的俊男靓女络绎不绝赞不绝口,他的国学课座无虚席,课堂走廊台阶挤满旁听的异国学子,用青春将他仰望,他的教学成绩有目共睹鹤立鸡群学院屡屡为他颁发奖章,并有其他非洲学府向他向他频抛橄榄枝。优秀是一种习惯,习惯了木秀于林,习惯了勿忘初心,便再无借口松懈自己,即便漂洋过海远离国土,他仍是那个严于律己一丝不苟严肃又温和的苏哲阳。

只是这一切,都渐渐离她远去。优秀是他的,而他已不是她的。年少倔强,恨他的绝然离开,弃情爱于不顾,她便要惩罚他,亦是折磨了自己。真正将女孩变成女人的,是孩子。孕期的各种不适纠结,吃不下饭,睡不安稳,时而担心她的情绪影响了孩子的健康,医生的每句话都在她脑海里反复斟酌,各种悲剧人生的幻想,停不下忘不了。

终于,她的女儿,于那年冬日降生,健康聪明,眉眼中却全是他的影子。她把小小的婴孩抱在怀中的那一刻,才真正知道自己年轻气盛,是多么的不应该。女儿拥有柔软的身体,清澈的眼神,调皮的笑容,于襁褓之中懵懂天真,却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拥有,唯独缺少一个父亲。那样的缺失,是她的任性所给予,稚子无辜,他亦不知,错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在她最喜爱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中,美丽的韩新月离开了深爱的世界,楚雁潮用一生铭记她,终生未娶,她想那样的结局虽悲伤却凄美,至少没有欺骗、没有抉择、没有遗忘,生命在最美的时刻戛然而止,爱情却没有结束,而是在时光的隧道中一路向前绵延一生。她害怕如果某天相见,如果某天苏哲阳知道了真相,亦不会原谅她,就像她不能原谅自己一样,因此在一天天过去的晨昏之际愈加胆怯,愈加失去了爱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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