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认识我多年的朋友,也不太清楚毕业以后的前几年,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在饭局上做自我介绍,只会用一句“铁路职工,买不了票”一笔带过,至于具体的职位,都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
慢慢的,不了解的朋友越来越少,倒不是因为与他们逐渐熟悉,而是朋友基本只剩下同行。毕竟,多数人不喜欢紧张兮兮、面容憔悴而且十次饭局九次来不了的朋友。大学同学的饭局就简单得多,因为大家都一样:某局某段的车站值班员。
铁路行车楼大多都是处在不起眼地方的二层或三层土黄色小楼。即便坐落在市中心的车站,每天扯着嗓子大骂铁路傻逼的乘客爸爸们,大概也想不到从二环到五环,自己身边无数土黄色小楼正在有规律的进行着一天天的工作。
不过,说“规律”无疑意味着对这份工作的误解,车站值班员们并无资格享受规律的作息。铁路是24小时运转的,也就是说,哪怕三点醒来的你发现车厢外的黑暗让人想哭,你要知道,单是北京就有上百的车站值班员在为你保驾护航。
一个普通的车站值班员,在一个月的轮班里,一般要经历八个白班和八个夜班,每个时长12小时。搞清楚第二天是否白班,是所有车站值班员判断今晚能浪多久的决定性因素。
每个车站值班员都不一样,他们有的天生易怒,挂上电话就把鼠标摔得噼里啪啦响;有的吊儿郎当,即便邻站那个易怒的值班员骂到了自己姥姥的祖宗十八代,也还是聚精会神地打磨着手串上的包浆,让它看起来更有光泽一点。
但每个车站值班员又是一样的,他们穿一样的制服,坐在布局几乎一致的行车室里,外人如果参观几个行车室的话,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每张桌子上放着的电脑、鼠标、电台都一模一样,就连吐出那些标准用语的冷漠的脸,也都像是一个厂子里生产出来的。
12小时工作制下,是没有休息时间这个说法的。车站需要不间断接发列车的性质决定了车站值班员不间断办理闭塞、布置进路、通知作业的命运。上厕所?当然要去,只不过可能裤子还没脱,那个有着几十个按键的电话就在呼唤你。
但是无论脾气好坏,背地里骂人的事情很少见,因为大家都是明着骂。与大街上的骂战不同之处在于,这里脏话夹藏着温柔:“XX次预告”,“XX次到达”。这是内外兼修的功夫,离开那栋楼以后,很多人再也不复当年骂人的功力了。
我一开始很喜欢夜班,从晚上7点到早上8点,13个小时,中间几乎无休。但是凌晨两点的维修时间,没有列车只需要配合设备维修,四个人的行车室里只回想着断断续续的应答声,仿佛白天那些起此彼伏的厮杀声从不存在过。
所有的车站值班员都知道,无论怎样调换班次,都无法改变他们单调工作、毫无生活的本质。车站值班员大部分会处理的问题,在第一年就已经背烦了;而那些不会的问题,却又时刻让他们紧张,生怕因此捅了篓子。那年在黑白绘本上乱涂鸦的《秘密花园》忽然火了,但是同样屁股被钉牢的车站值班员无福享受,因为他们左手话筒右手鼠标,看似养神,实则如棋手一般盘算着到发线的使用。
车站值班员最在乎时间,但也最不在乎时间。每天都有十几个有关时间的指标在等着他们。技术作业时间、中时、停时甚至调度命令签收时间……每一个不合格的时间指标,都意味着考核。但真实的时间早已在班次的轮转和指标的反复间消失了,每一天都是同质,工作日和节假日的区别,只在于临客的数量。
比起时间,车站值班员更在意的是安全。没有客运员那么光鲜,没有12306那么温暖,每个不起眼小站的安全天数,都是车站值班员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每班三四盒的香烟熬成的。但是我依然不敢说这是一个零误差的工作,乘客爸爸们不知道的是,哪怕您的车在区间停了一秒,行车室就已经狼烟四起。
如今我离开那个岗位已经三年,可是车站值班员的故事似乎仍然从未变过,一切依然如常。我们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