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灯雪影(上)

“下雪了。”

阿七轻拨开门,迎面便拥来漫院雪光,晨间微曦下泛着丝幽蓝。桥头桃枝间,纸帛纷飞亦如落雪。

“果真,来得这般快。”此时,低沉话音似惊落檐上雪,近近瞧去,方见师父灰发束起,已驻立廊柱边,自背影仿佛便可见浓眉上已结起缕冰晶。

阿七便踱步廊间,转面朝北应道:“下雪好,如此下去,樱舞城可少些战事了。”

苦笑声如一阵风自背影来:“阿七也关心樱舞城?”此风似一股子浓梅子酒,醉得阿七瞬时无言,只得垂头小步下矶来,抬手接起零落雪花,轻握掌间,仅余一片濡湿,方抬眼转而正色:“师父,那魅还在樱舞城活着不是么?”

灰发男子斜倚上柱,目光幽远,眉间果然凝了点点雪片,“又一个少不更事的城主,妄想着靠鬼魅之力,不光那只魅,连他所带剑上其实……”

“那人们所传的神剑?明明只是个亡魂的气息,夜夜在哀叹,好是可怜。”

“阿七?”灰发师父忙直起身,眉间雪尽落下,细细打量回,只见阿七依是白裳红裙,白茫茫雪地里好似株修长桃树,落尽了繁杂花簇,乌发间,净白发绳盈盈拂动。

“阿七灵术又长进了。”男子略略颔首,注目望着眼前女子捧起抔细雪,姿态好似撷花,翻掌间,便飞出冰蝶两只来,姿影澄然,眼见着便要生生融入男子心间了。

忽地忆起初见阿七那时,她尚是孩童,躲在老树干后悄探出头来,眸如新墨未干,定定然映着不远处那方土坡,坡上无人,夕照正似一股呵欠。

“那山上,有哭的声音。”女孩呢喃。

那日晚风卷来,仿佛霞光下染了红,猎猎然一路旋上土坡去,坡上,果然正逢阴魂盛时。

缘起于鬼,真不失为奇特之缘了。

男子正出神,便有清冽气扑上眉角,只见冰蝶正于眼前盘旋,于是,猛地一手捉住,沁凉雪水便顺指淌下,着地之瞬,生起缕白雾,雾袅袅散开,雪光下愈见水汽点点明晰,仿佛浮游在石桥桃树间了。

“那剑可是众人奉作神物,阿七。”男子陡而笑起来。

“剑是神物,剑上那魂魄更无人见了。”阿七冷笑,红裙如朵金灯忘了花时,一片素色间允自绽开。

水雾散尽,一声猫叫低吟般,却只见乳白色影儿窜向长廊尽头,便归于无。

灰发人目色里意味深长起来,“果然,阿七终会恨我了。”

“好好儿的,师父为何这样说?”女子讶然。

“若是寻常女人,阿七如今早要嫁人了。”

不知何时,已是双十年华了呵。

阿七方想起什么,笑了笑,一抹发丝拂向耳旁,片刻,忽而道着:“阿七今日还有事。”便一径朝着屋侧松旁踮步而去。

不意间,矮松忽地展出长长一枝来,拦在了身前。

“师父还有事吩咐?”阿七只得止步,回头只见高高廊上,师父面色渐见冷峭,雪“哗啦”拍下檐来,风铃惊动。

“人死还强留魂于世间,不怕成个怨鬼么,阿七?”

“师父说什么呢?”阿七轻呵起濡湿双手,耳根受冷而泛着嫣红。

风铃声止,灰发男子移近廊端,摇摇头道:“菅草原是了无牵挂离了世,魂与魄皆可安然而去。那女人指望着留下亡夫的魂来相伴,是因了伤悲而生出了痴念罢了,阿七竟也这般糊涂?”

“看来瞒不了师父了,”女子深叹着,俯下面去,缓缓道,“那夫人是独独放不下儿子,才托我招出菅草的魂,好来守住他们的儿子,那孩子,如今只身在樱舞城中。”

“又是见人念子心切格外可怜了?”

阿七默念着“好生回去呆着”,纤薄手掌抚上身前松枝,枝头嗖地缩回,正如乖巧家犬一般,瞬地,枝上雪却抖落上衣襟,胸前洇开片水渍,方洒过泪般。

“她是看不到来年樱花开了,也因我头一次瞧见了她魂魄将离,才应了她。”阿七足下躲让着荒草,此时抬面直直望着师父,振声又道:“就此放不下儿子而去,又要多出个怀着思念的野鬼了,不是么师父?”

疏薄日色隐去,风啸啸起来,净静院落霎时旋于片混沌。纸帛翻飞,风铃声又起,声声紧促。

“快进屋去,阿七。”师父忙催起,阿七方觉胸前已是一片冰寒,似乎透过心洇上了后背,只得抱起肩随同入屋了。

炉火旺,茶水升腾起雪一般雾气,隔着雾,对坐二人。 五铺席小屋,无甚摆设,仅见一角白瓷瓶静立,斜倚着一盏金灯,自是艳得寥落。

“灵术纵使能窥人生死,却无法御寒,阿七必觉可笑了是么?” 师父伸指于水雾间一划,黑漆杯中,便满是茶香,漫漫清冽香间,笑如瓷瓶寥落。

“已经不冷了,不信师父瞧瞧。”阿七几分得意着,便起身凑近来。 男子眨眼间,果然那胸前衣襟满是干暖气息入鼻了,便匆匆摆手:“行了,阿七是女人,到了外头可不许这样。”

此言一出,方惊得阿七微红了脸,小鹿逃脱般退后去了,随而垂下面去,速速然问:“那夫人所托之事师父是准许了?”

灰发男子目光缓缓落向角落那盏微垂金灯,片刻,神思蒙了风雪般,摇头道:“阿七是不忍负了人心愿,不惜随意招出别个鬼灵来哄骗人家么?”

“师父又说什么?我不懂。”女子深吸一气。

“菅草那般魂灵是难再招回了,莫说令他去了夫人心愿,阿七不是不知啊。”

雪自门隙钻来,正合着沉沉话音落入茶碗热气间。

阿七握起碗,吁地叹道:“万千事都躲不过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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