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叫街的
秋风阵阵,寒蝉凄切。地上不时被掠起片片枯黄树叶,夹带着飞扬的尘土,一不小心就迷人眼睛。
我在姥娘家小住,这两天挺冷。一天午饭后,听到大门外面嘈杂声中伴随着异样的响声,热闹得很。姥娘说,你去看看"叫街的"来了。我急忙跑出大门。
这群叫街的不速之客,惊动了这个不算小的村庄。人们扶老携幼,很快站满了街道两旁。
只见街上走来一长队人,有男有女。多数老者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盲人用手杖接龙走在队伍中间。然后,他们一个跟一个坐在地上,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多数人衣裳褴褛,个个脏兮兮的,好像许多天没有洗过脸似的。
尚能行走的肢体残疾者,男人多数光着上身。有的拿把菜刀,用力拍打自己;有的拿把皮绳,使劲朝自己身上抽打。嘴里不停吼叫。他们不惜力气,以致于胸部、背部被打出红红的血印子。看着叫人害怕。
女人蓬头垢面,混杂在男人之中。有的打莲花落,有的敲击碗筷,有的敲梆子,有的打竹板。有的嘴里还唱着什么,听也听不懂。
盲人,有的拿个竹筒子无节奏地嘟嘟乱吹;有的手摇带很多圆环的木板,呼啦呼啦作响;有的用棍子捣地,放声哭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像是哭丧,样子痛苦不堪。
人群中包括姥娘在内的不少老人,掉下了同情眼泪。纷纷说道,如今算啥世道,国府只知道收粮要款,也不安顿这些可怜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叫街的,充满着好奇。同一群小孩儿跑前跑后地看热闹。
村里有人出面与这群管事者协商,希望停止这种难堪的场面,请他们赶快离开这里。他们唯一条件是向村里要钱。给粮食、红薯都不要。
听说,有个村与他们没有谈拢,闹腾了几天几夜。吃饭时,他们分散到各家门前讨要,不打发不走。吃饱后仍归队“干活 ”。最后,村里作出妥协,答应了他们原先要求,他们才移师别处。
这种特殊的无产者群体,就是现在影视剧演绎的丐帮吧。只是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夸张成分。
12.2 庙会
上面说到叫街的丐帮是走村串乡的。还有单个游走于古刹庙会上的特殊乞丐。较大的庙会,一般都有一两台戏,一唱就是两三天。
此处说一说,我看到的旧社会戏子。有的抽大烟,有的生活不检点,造成社会地位低下。农村有句不太中听的话:“戏子三年不入老坟 ”。即是说人唱三年戏祖宗都不认他。
他们的生活艰苦。通常戏班子没有固定演出场所。哪村掏钱叫戏,就到哪村唱,就是个唱戏“游击队”。他们自己起伙做饭,村里从各家各户收些米面和红薯赞助他们。
他们多数时间住宿在破庙里,有的连门都没有。村子给他们弄点谷秆,摊在地上,这就是“床 ”。他们睡在自己的帐子里,哪有条件分男舍、女舍。
演出条件极差。数九寒天,冷风刺骨。戏台多是搭建在寺庙处的野地里。后台四周用秸秆薄子简单挡一下。唱戏又不能穿得太臃肿,他们焉能不冷。台柱两边各有一盏点油的大鳖灯,有时候正唱着戏,灯被大风刮滅。
有一年春天,娘带我去离家六里远的寨里庙赶会,有两台大戏。我们上午赶到时,对台戏正唱得热闹。
戏台前,看戏的人站了一大片,一个挨一个地挤得紧紧的,都是有冲劲的青壮年。这片人海很不稳定,好像风吹麦浪一样,挤得忽东忽西。势头很猛,能把人挤倒,甚至发生踩踏。热天时很多人光着膀子,有的穿件新布衫,都能被挤烂。
离戏台稍远的左边或右边,有个叫小场儿的区域。这里是大姑娘、小媳妇看戏的地方,前边坐的是老太太。谁都不敢往这边挤,否则,老太太们老远拿起拐杖就敲。敲住谁算谁倒霉,毫不客气。这是约定俗成的乡规。
我跟着娘站在小场儿后边。我只是看个热闹,也不懂唱的啥戏。只听说一台是曲剧,一台是帮子。
日将中午,一会就要“刹戏”。娘说咱不看了,给你去买点吃的。她牵着我的手走到卖吃的地方,问我想吃啥。
突然,我看见一个乞丐,他竟在自己脑门盖上插把老式剃头刀子!!刀口处不断渗出血道子流到脸上、胸前。这么冷的天,他上衣勒在腰里,光着膀子。
娘说,这就是"开刀子 "要饭的。我看见他刚走到卖水煎包的棚子前,摊主见状,赶快掏钱打发他走了。
我首次看到此种情景,感到非常惊讶与恐怖。带着怜悯的心情,十分不解地问娘。
问:开刀子的疼不疼?
答:刀子扎着自己的肉能不疼吗?
问:那他为啥还要扎自己?
答:为了吃饭,不扎谁给他钱?
问:不会种地吗?
答:他要是有地还干这种营生?
问:卖包子的也害怕开刀子的?
答:卖包子的要是不给钱,开刀子的就不走。耽误生意事小,要是把他惹恼了,一刀子开下去血溅一地,谁还敢来吃包子。卖其他东西的也一样,都怕带来晦气。
那时我年纪还小,娘的话让我似懂非懂。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种乞丐。
12.3 撞上大烟鬼
由于卖甜秫秆,使我亲眼看见抽大烟的大烟鬼。
那年春节前几天,趁学校放假,卖了几天自家种的甜秫秆。把它摆在一个伯伯家门口。他家就他一个人。天冷的不行。又暂时没有人来买,我想进门暖和一会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一看外间没人,就喊着:“伯伯”,随即掀开门帘走进里间。只见他侧着身子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拿烟枪,另一只手在烟灯上烧烟泡。一看见我进来,就慌忙说:“可别对别人说!”我还没有来得及退出去,烟泡烧好了,只听"刺喽"一声。我赶快掀开门帘跑了出去,像是撞见鬼似的,心跳加速。
他五尺高个子,骨瘦如柴,好像一风就能把他刮倒。他年轻时在县城做生意。前些年回到村里的家。早已没了老伴,还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儿子,不幸不久也死了。种着一亩多薄田。住着两间临街破草房,还有一间走车门楼。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
我听说过他抽大烟,殊不知现在还在抽。这是四六年初的事了。到四八年禹县解放,这期间他的积蓄可能逐渐花光。再者,他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可能自己慢慢地戒掉了烟瘾。解放后,抽、贩大烟者都进了劳改队。没听说他有什么事。
他做过几十年生意,走南闯北,见过一些世面。看了不少闲书,说起话来,纵然是三教九流,哪一行都能搭上话。一个人也清闲,一些同龄人喜欢与他聊天。尤其是冷天晚上,屋里总有不少人一边烤着火,一边或谈农事,或说家常,或谈天说地,或谈地域风俗,或说古论今。谈笑风生,他都是主角。人气爆棚。
他五十多岁。说话很诙谐、幽默,整天像个能逗儿似的。除了干地里活以外,有时也编编席子,卖几个吃盐打油钱。
他邻居有个小孩儿,比我小一岁。对小孩儿吹嘘说,自己知晓天文地理,有掐算刮风下雨的秘笈。要是好好帮我碾秫秆篾子、干活,我就教给你。
小孩儿信以为真,帮它干了好长时间活,也没教给秘笈。小孩儿屡屡提出要求,他都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最终经不住小孩儿缠磨,他就笑嘻嘻地说:“你天天看着,树梢一动就刮风,一滴星儿就下雨”。小孩儿一听,很不服气地说,这谁不知道?!还用你说。他说,逗你玩儿的,我哪能知道。这是一起割草时,这个小弟弟对大家说的,引起大伙哄堂大笑。
再后来,他的铁匠眷孙继承他的家业。还在院子里盖了三间楼房,对待他如同亲爷爷。很多村里人对他说:“你百年后一定会有个好归宿”。他卖着能说道:“我孙子舍得花钱。我死了,肯定是两班子响器,你们可一定来看”。
当他死的时候,正赶上农村宣传移风易俗,一班响器也没有。不知他在阎王爷那里是哭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