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和父亲赌气,招呼不打就去北京找我哥了。我哥到北京当经警,属于国营建设集团合同制员工。哥哥和他的战友们多是农村出来的青年,一身深蓝色警服,白衬衣配一条蓝色领带,肩章和帽徽耀眼闪亮,戴着雪白的手套,穿上这身警服站在大门口执勤站岗,脱胎换骨,精神抖擞。我哥执勤的地方是正在建设中的国家机关,对面是武警总部,和武警总部的战士们比起来他们就显得不怎么专业了。有人笑他们:“瞧瞧人家武警总部的战士怎么站岗的!再瞧瞧你们!一个个东张西望的,没一点军人气质!”我哥他们就笑:“谁让我们就干的这活呢!本来就是看家护院,不东张西望还不敬业呢!是不是啊?”经济警察在以后几年中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的工作被保安代替。
我的任性带给亲人们极大伤害,父母和姐姐吃不下饭,终日以泪洗面,爷爷戒了几年的烟又抽上了。我两眼摸黑来到京城,我拿着信封上的地址,边走边打听,有人指引我去派出所,派出所又指引我找巡警,两个巡警也不知道地方,找人借了地图问清楚了路线,一起坐公交把我送到我哥的单位。我哥见到我没敢批评,把我安排在电工李春的单人宿舍里,李春和电工老韩挤着住。
天刚萌萌亮,工地上就“叮叮当当”乱响,工人们开始干活了。马路上跑步的人很多,天气还很冷居然有人穿短裤跑步,还有的一边跑一边哼唱着歌曲。我对这里的一切都颇感新奇,我哥让战友耿本东带我去看了姜昆唐杰忠的相声表演。哥哥疼人的方式就是每天挑我的毛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有时候说多了,耿本东就在旁边劝:“她还小呢!长大就懂事了!”我哥又来了:“看人直眉楞眼,走路弯腰弓背!你看看人家女孩子说话轻声细语,再看看你这大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和谁吵架呢!”
陈雪芹是我哥找来陪我玩的,我知道我哥是让我跟陈雪芹学学女孩子的言谈举止。陈雪芹是安徽芜湖人,个头不算高,长得玲珑乖巧,温顺可人,在我哥眼里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女孩子形象。我个子高长得结实,完全可以充当陈雪芹的护花使者。
北京西郊,三环边还有一大片未开垦的土地,到处都是高高低低干枯的蓬蒿和早春新出的野草,挖野菜的人三三两两。我和陈雪芹带着她小表弟经常在此玩耍。陈雪芹的舅舅是某报社主任,舅妈是小有名气的作家。有一次她带我去她舅妈家里玩,客厅内一面墙的藏书令我惊叹不已。在老家书是很少见的,一本新书经众人传来传去再回到主人手上肯定变得破烂不堪。雪芹不断和我说起她的家乡,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到处都是花,空气非常好,不像北京刮起风沙什么也看不见了。雪芹青梅竹马的男友考上医科大学了,雪芹自觉配不上他,不想耽误男友的前程,就主动提出分手。男友不同意就每周来一封信,让她等他毕业,他说会用行动见证他们的爱情。雪芹也不回信,心里痛苦纠结不知如何处置。
李春是河北张家口人,老韩是河南洛阳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爱说爱唱,一胖一瘦,简直就是一对活宝。老韩动不动给人起外号,把大个子十八岁民警赵勇称呼老赵,见我就喊小胖子。李春腿短身材胖,直接称呼为熊猫。我奇怪老韩每天快乐的唱歌,老韩用手指一点我的脑门:“女愁哭男愁唱知不知道?”老韩又说:“等你长大了以后你就知道了,生活的路太长也太难!我和你李春大哥都是军人转业到这个公司,一起转业一百多万人呢!你来之前我刚把我妹妹送走,我没能力给她找个工作,我每天在工地就干这活,自己只能顾自己。不干能行吗?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吃饭呢!大街上要饭的不用受累伸手就行,让你做你去吗?还想要脸面还要活得好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啊!”正说着工地大喇叭叫电工,李春和老韩背起工具包匆匆而去。
春天来得很快,野外不知名的花开了不少,有种淡紫色小花非常漂亮,我采来放进桌子上的水瓶里,老韩和李春中午在李春屋内用电炉子做菜吃,老韩看见野花很惊奇,凑近鼻子闻深深吸了几口气:“哈!真香!”这些整日劳作在工地上的汉子,太久没有闻到花香了。
李春的宿舍紧挨着工地食堂,做饭的刘师傅得空就过来和我说话,进屋伸手就拉开电灯开关,我不理解:“大白天还亮着灯?”他说:“嗨,公家的电还减省?”有次他找来剪子让我帮他剪头,说剪短就行,不管好不好看。我大笑,真的拿起剪子帮他剪起头来,引来几个民工围过来看。李春刚好回来拿东西,一看屋内好几个男人就我一个小姑娘,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把民工都给轰跑了,还把食堂刘师傅训了一顿,刘师傅头发没剪好就灰头土脸的走了。李春沉着脸对我讲:“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你哥!”他的张家口话我还听不大懂,我想他大概担心我学坏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我哥决定把我送回老家,叫我好好反思不上学的后果。临走雪芹送我一个笔记本和钢笔,说是她舅妈买的。我让老韩、李春、值班民警赵勇在笔记本上留言。老韩写了几句歌词:“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生活就得前思后想,想好了你再做。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首歌。”落款名字是翻着写的,我拿起来就念:“韩水缸(永刚)!”老韩听后趴在桌子上笑得厉害,半天抬不起头。民警赵勇打算退役后学习绘画,说这是他的理想。李春坐在床头只是看着我们乐。
回家后我与老韩他们通过几次信,家乡正好一夜春雨后,田野麦苗绿油油,河边沟旁绿草丛生,院子里小鸡的黑豆眼,满街孩子们的柳笛声等等,我把这些写信告诉老韩他们,老韩用飞舞的文字回信说:“我们在传看你散文般的文字,老赵看着看着一口水没进肚,笑引而出!”
后来听我哥说,耿本东于九十年代末因尿毒症去世;李春患羊角风失去劳动能力;赵勇一直漂泊在北京居无定所;陈雪芹失去联系;韩永刚失去联系。
作者简介:朱秋霞,山东单县人,爱好写作多年,系列随笔《故乡记忆》、《岁月留痕》、《乡村故事》及中篇小说《打工者》等,风格以写实为主,记录过去,让微小人物在岁月流年里留下一点印迹,作为文字影像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