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舒没来上课的第三天，警察找到了我。他们站在窗外，示意我继续上课。

我看了看教室里的挂钟，离下课还有七分钟左右，但是窗外的警服已经吸引了孩子的目光，他们禁不住地偷瞄打量，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慌刺激，显然完全没有继续听课的心思。我也只能草率地给课文结个尾，让孩子们自己看看书。

我拿起讲台上的茶杯走出教室，将他们带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秋风吹进，窗台上花盆里的秋丝菊微微摆动，旁边办公桌前坐着的李老师头微微低着，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衣角，似乎在沉思什么。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微笑致意，但是在看到我身后的警察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待我仔细瞧时，她已经收回了目光，打开了摊在面前的教案。

“你好，林老师。”其中一个两鬓有些斑白的中年警察率先开口，“你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来具体了解一下那名叫小舒的学生的情况的。”

“尽管问吧。”我伸手拿下了眼镜，使劲按压了一下太阳穴，脑海中浮现了小舒的模样。

“先谈谈最后一次看见她吧。”中年警察顿了一下。

“是上周五。我布置好最后的大扫除，没有值日任务的同学可以先回家，小舒当时没有任务，她就回家了。”我略微回忆了一下，“之后周一她没来上课，我就打电话给她父母，但是迟迟打不通，后来她父母托班上同学家长告诉我小舒突发疾病，人已经不在了。”

每当我想到这里，我都觉得心里一阵发紧，终归是自己的学生。

之后就问了问小舒的性格和同学的关系，我一一回答过去，过后沉默地喝着水。

中年警察看了看我的脸色，知道我的情绪不太好，安慰了我几句。便偏过头跟另一个年轻一点的警察低语了几句，然后回头面色颇有点凝重地看向我：“我们接到匿名报警，说小舒不是病死的，是被人谋杀的。林老师，小舒的遗体已经火化了，所以如果这是真的话，你有什么重要的情况或线索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们。”

我有些愕然，忙点了点头答应。

二

起身送走他们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当我返回办公室的时候，李老师已经不在办公室里了。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安慰了我几句，便各自忙开了。

我整理整理了桌上的各种杂物，感觉心里仍是不好受。便沿着校园的林荫道走出了校门。

学校围墙上刷着计划生育的标语，红底黄字晃得人眼镜酸。有一段围墙上甚至拉着鲜红色的横幅，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令人不舒服的红光。

“林老师。”突然一只小手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低头看到一张怯生生的小脸，是小雨，她是小舒的同桌。

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两只羊角辫，“怎么了？”

“老师，小舒以后都不会来了吗?”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地看着小雨的纯净的眸子，接着她自顾自地说：“小舒那么好，什么都做得很好……她好可怜……”她还想说什么，不远处有人招呼她，是她的父亲。

“走吧。”我拍了拍她的肩，微笑着跟他的父亲致意。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禁又想起了小舒。她跟小雨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女孩，事实上，整个年级的女孩子都不怎么多。因为少，班上的老师都很喜欢他们。女孩子到底是比同年龄的大多数男孩子文静乖巧得多。小舒尤其如此，作业做得又爽利，上课听讲眼珠总滴溜溜地跟着你转。她突然离开这人世，谁会觉得不可惜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顿住了脚步。看来，还是得去小舒家看看。

当我折回办公室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李老师，神情带着明显的忧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她手里拿着一个纸折的花，我记得那是去年教师节小雨和小舒送给她的。

她见到我来，忙问我警察有没有调查出什么来，想来办公室里警察对我讲的话，她都听见了，我摇了摇头。当得知我要去小舒家时，我感觉她的面孔明显苍白了几分，带着几分惊恐的意味，嗫嚅着想要跟我说什么，当我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努力平复着什么暗涌的情绪，勉强扯了扯嘴角。

我想可能是小舒突然离去，才让她如此地一反常态。

是啊，她可是小舒最喜欢最信任的老师。李老师工作不到两年，温柔可爱，带着特有的活力，非常讨班上女孩的喜欢。

                                                  三

当我骑着车拐进小舒家所在的那一线石子路时，暮色已经很浓了。不同气味的炊烟都已经升腾得老高，电线杆上的提倡独生独育的字报却仍是在在暮色里张牙舞爪得看得清晰。

问了附近一家老太太，老太太睁着她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矮旧的平房。我道了谢，推着车走过去。

平房里透露出一丝暗黄的灯光，门虚掩着。我撑好车，走过去敲了敲门，试探着叫了一声“有人吗？”

从屋里走出了个人，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秋衣，领口袖口都泛着毛边，看到我，疑惑道:“你是谁？“

“我是小舒的班主任。”当听到小舒的名字时，那男人的脸上明显涌出来一阵疲惫与不耐烦的神情，或许带着几星难过，但是四下已经暗了，到底有没有，我不得而知。

得知我的身份后，尽管有些疲累，他还是热情地招呼着我进屋，并告诉他是小舒的父亲。

屋内陈设都很破旧，散发出一股子不好闻的气味。零星的几件家具也很杂乱，挨着桌子，小舒的父亲招呼我坐下，为我倒了杯水。

“小舒，她啊，是周六的时候去菜场的时候，突然发病死的。然后叫人给送到家里的。”还未等我开口，小舒的父亲就说起了小舒死那天的事情，“很多人瞧见了，送回家的时候，她妈在家，哎，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可怜啊。”小舒的父亲讲到这里，眼圈似有点发红。

“她还这么小，你放心她一个人到菜场？”我原本想安慰几句的，但话到嘴边，却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小舒的父亲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有点无奈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老师，你看我们家这样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办法啊。”

听了他的话，我没有作声。

“老师，你还没吃饭吧……”我及时打断了他的话，拿出之前在办公室整理的小舒的一些作业本和几张成绩单，交给小舒的父亲，说道：“这是小舒的东西，你收着吧。”他神色复杂地接过了那一沓东西，正巧里屋的门打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

小舒的父亲忙放下手中的属于小舒的东西，起身走到那妇女身边，问她怎么了，然后向她介绍了我。

“是小舒的班主任啊。”那女子对我报以微笑，而我的目光却被她微凸的肚子攫住了。

“怀孕了？”我感到手心里泛起了一层黏糊糊的冷汗。

“对。请懂事的人看了，是个男孩。”小舒的父亲面容上有种刺眼的喜悦。

“时间也晚了，我先走了，明早还有课。”我状似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面带急色。

不等小舒的父母种种客套，我便一头扎进外面已经全黑的夜色中，推着车沿来时路，似乎带着种逃离的意味离开了。

四

回到住处的我几乎一夜未眠，闭上眼，我就能看到小舒的面容浮现在我眼前。

第二天，我红着眼到了学校 。

昏昏沉沉地上了第一节课，下课时看着教室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我只感觉心里闷得很。

小雨一个人坐在课桌里，呆呆地望着旁边空空荡荡的座位。

我走近前去，小雨抬起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到我，她突然带着哭腔跟我说：“林老师……他们说小舒死了……小舒肯定是被人害死的……”说着，她埋下头去，伏在桌上，小小的肩膀哭得一耸一耸。

旁边的同学们都停止了打闹，面面相觑。

我急忙跟下节课老师打好招呼，将小雨领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我让小雨坐在我自己的椅子上，我用纸巾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待她稍微平复，我问她：“小雨，你为什么说小舒是被害死的？”

从刚才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背上就出了一层层的细汗。

“周六那天上午，我在我们家路口拐角处那里看到小舒了。当时周围也没什么人，我想喊她来着，可是她上了一辆三轮车，我看清楚了，骑那辆车的不是她爸爸妈妈。小舒肯定是被那个不认识的人害死了。”说到这儿，小雨又抽泣了起来。

我连忙出声安慰她，一转身，却看到李老师正站在门口出着神，回过神来。连忙走进来，跟我一起安慰小雨。

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李老师脸上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也许是看到了李老师，小雨的情绪稍稍克制住，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说起小舒的事情来。

“什么？小舒不是她爸爸妈妈亲生的？”李老师在得知这一消息，整个人震惊得无以复加，仿佛刚刚的她表现出的如释重负是一种假象。

而我同样陷入深深的诧异中。

从小雨口中，我们得知小舒其实是她姑妈家的，因为弟弟成家十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就把她过继过来了。

待小雨完全平复下去，我把她送回了教室。

回到办公室后，我和李老师都保持了异样的沉默。

李老师一定知道什么，我在心里暗下判断。

                                            五

李老师坐在办公桌前，面色有些苍白。

我喊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我感觉她在害怕，一种内疚与自责浮现在她的脸上。她握紧手中的杯子，声音有些颤抖地开口：“林老师，我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抿了一下嘴唇，“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她喝了口水，仿佛是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一样。

“上周五那天下课的时候，小舒找到了我，她告诉我她妈妈要生小弟弟了，她晚上听到她爸爸妈妈说有了小舒，再生弟弟要交罚款，家里没钱，希望她死……”她顿了一下，“我当时听到了怎么可能呢，我安慰她爸爸妈妈不会这样的，你可能听错了，也可能是爸爸妈妈开玩笑的……”李老师停住了说下去的话，隐着哭腔，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后来，林老师你知道的她就没来……”

“李老师，我知道了，你不要太伤心难过了。小舒可能真的只是生了病……”说到这里，我的背上起来一层冷汗，显然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想去下警察局。”我看了一眼李老师，她似乎仍在沉浸在愧疚的泥沼中，告诉我这件事并没有让她如释重负。

来到警察局时，已经接近中午，高悬的太阳照在我身上，我却只感到周身的寒意。

很快找到了上次来找我的那名中年警察，我却突然缄默了起来，刚刚明明有一大堆事情想要说的。那名警察看我这样，让我先坐下来冷静冷静。

坐在那儿的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我被自己内心那个不合常理却解释得通 的想法吓住了。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关于小舒的事情？”中年警察给我端了杯水。

“嗯，”我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其实，我怀疑小舒可能是被她父母害死的。”

中年警察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其实这个怀疑之前我们也有过，但是小舒当时是在外面突然死的，很多人看到了，事后我也去过小舒家，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发现。”

我有些愕然，难道小舒真的是突发疾病吗？

“不过，当时送小舒回来的是她姑父，据我所知，应该是小舒的亲生父亲……”

没等他说完，我突然想起了小雨的话，“小舒上了一个人的车……”

“我感觉，事情还是有点蹊跷，我今天打算去小舒的姑父家了解点情况。”那警察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在你来没多久前，那个匿名报警电话又打来了，希望我们能够尽快查清楚这件事。”

“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可以吗？”我有些心急地开口。

六

来到小舒的姑父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与小舒家不同的是，小舒的姑父家有一个不大的院子，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在泥地上围了一圈矮矮的围墙。

院子一侧停着的那辆三轮车，使我顿住了脚步，这时小雨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起。

当中年警察问起小舒的事情时，屋子里的夫妻二人开口道：“不知道啊，就是路上遇到了她躺着地上，就连忙送她回家了。”

“你们在哪儿遇到的？她身边还有别的人吗？既然看到昏倒了，怎么不把他送到诊所？为什么有人看到小舒在昏倒之前就上了你们的车？”我像不受控制一般，一股脑地把心里的疑惑全都说了出来。

夫妻俩显然是被我问得愣住了，他们相互看向了对方。

两名警察看了我一眼，中年警察示意他们回答我的问题。

他们神情开始变得慌张，那种藏不住的心虚令我后背升起了一层一层的寒意。

两名警察迅速意识到了什么，“如果在这里回答不方便的话，希望你们配合我们去局里一趟。”

屋内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们知道，就算旁边的邻居一开始不会说小舒来过这里，但是他们也保不准。

“是我弄死了小舒，我对不起她。”男人突然双手痛苦地捂住脸。

“他爸妈家要生了，计划把她送回来，但是我家已经有了她弟弟，才刚会走，现在超生要罚钱的，咱家有没有。我就一时鬼迷心窍……”

没等他说完，我只觉得气血上涌，挥舞着我的拳头向他砸去，旁边的警察拦着我，但是我无法遏制住我的怒，“你这个畜生，你不是人。”我几乎咬牙切齿。

……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小舒的姑父——她的亲生父亲被抓了进去判了刑。由于他至始至终强调这件事是他自己一个人做的，旁人并不知情，他的妻子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在审问的时候，他叙述了杀害的小舒过程，他将小舒骗回了家，通过塑料袋把开水灌进了小舒的喉咙里，这样小舒的嘴就不会有烫伤的痕迹，小舒几乎没什么挣扎，就被活活烫死了……

这个畜生。

我想，小舒的养父母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想，这种事情绝不是个例。

李老师辞了职，我知道她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巨大，巨大的愧疚会一直跟随着她。

但是午夜梦回，那些真正该忏悔的人却自以为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