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看到这个书名,我以为书中大概是用一个乡土中国的故事来说明一个道理,有那么一句金玉良言可以抵得上一万句的东拉西扯,而且这句至理名言能让读者也有恍然大悟的药效。可我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书里的背景和人物确实带得有很强烈的时代特点,讲的是特定年代背景下的孤苦生活,可故事却又极其简单,简单到就跟我们平时讲讲身边人的事情似的,八卦完这家就接着下家的讲。从河南到山西到山东,卖豆腐的、贩驴的、杀猪的、喊丧的、挑水的、做馒头的……这些似乎不相干的人的命运,却交织在一起。整个故事读下来,让人读得有些沉重,却也有些明白了。
整本长篇小说里有且仅有一个主题,就叫做“说得来与说不来”,与说得来的人说上一句话可比跟说不来的人说上一万句话还顶用,这就是书名的大概意思吧。我从书中择出了两个个人觉得特别有意思的部分想来分享,听上去是说烂了的旧话,却阐释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新义。
一、
孔子两千年前曾写过一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都以为是老朋友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心里很开心的意思。可书里有一个私塾先生这么解释到,“你们都不明白孔老夫子的心思,从远方来的这个人是不是朋友还得两说着呢,反倒是因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才能放心的把心里话说给他听。心里话说了,也就舒坦了。”
这个解释有没有一些反常识的意味,我们可以从书里书外分别找到一些例子来佐证它。首先在书里下半部的主人公牛爱国,他认为这世上有三个人指得上。“指得上的意思并不是说缺钱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借钱,有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办事,而是遇到想不开或者想不明白的事,或一个是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们商量;或者没有具体的事要说,心里忧愁,可以找他们坐一会儿。坐的时候,把忧愁说出来,心里的包袱也就卸下许多。赶上忧愁并不具体,漫无边际,想说也无从下嘴,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坐一会儿,或说些别的,心里也轻松许多。”这三个人之一,有一个同他是住在同一个镇上的发小冯文修,有一个是当兵时的战友杜青海,有一个是打工时的驻地伙夫陈奎一。
后来当牛爱国人到中年的时候,心里有事不指着同自己离得最近的冯文修说道说道,反而选择远在一千多里之外的杜青海去诉说愁闷,原因书里并没有明说,但从孔老夫子的话里以及后来和冯文修彻底闹掰的缘由里倒是可见一般。冯文修喝醉和清醒的时候是两个人,一旦喝醉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所以牛爱国通常不会在冯文修和醉的时候去找他说说知心话。后来牛爱国的母亲去世了,从冯文秀的猪肉铺买了十斤猪肉,买的时候忘记了付钱,而在当晚冯文修的老婆善做主张的上门去要钱,牛爱国心里就有了成见。一是自己当时忘记了付钱纯粹是因为心里装的有事儿,真忘了,并不是故意不给;二是就算是没有给钱,难道他和冯文修多年的发小情谊还抵不上十斤猪肉吗。于是牛爱国当天晚上在喝醉了之后同身边人就说起了他心里的憋屈,而这话通过其他人传到了冯文秀的耳中,自然又是另一番滋味。两个人一来二去,从这一件事上就扯到了另外的事上,一件事能扯出八件事,把这么多年来的一些对方真心实意与自己码放的心事都给掰扯出来了,两人也因此不再来往。
这是书中可以说对孔老夫子的那段话最好的阐述,从远方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得另说,单凭他从远方来与自己瓜葛不多,说上一些心里话倒也无妨。而冯文修和牛爱国发小的关系自然就带入了很多的私事纠缠,一个没处好关系,闹得鸡飞狗跳倒也是意料之中。接下来我们就从身边最近的例子来看看孔老夫子的话又是一番什么滋味。
在生活中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和熟人说话,有些话当说不当说心里得掂量掂量,倒不是怕说与他听之后会担心话从他嘴里给传出去,但咱也不知道人的心里是怎样想的,自然就不敢全是真言。反倒是和网上的陌生人聊天说的才叫一个热络,反正谁也不认识谁,什么心里话都敢讲。以前的人人网、校内网多火呀,偌大一个学校就凭着虚头巴脑的校友一幌子就热火朝天的联系着。但你看看现在一开始讲究实名制了,强行把网友的关系变成了熟人的圈子,于是大家说话又开始慎之又慎了,可总得说点什么吧,于是就把自拍呀水贴呀使劲往上发,这些东西倒也真占据了不少心思,自然也就把想掏心掏肺说点知心话的劲儿给暂时屏蔽了。那你说校内网、人人网上那些网友当真算得上你的朋友吗?我看未必。但你一股脑儿可以把心事讲给他听,你开心吗?那可绝对开心。那你说孔老夫子的话这么解释成吗?
二、
接下来咱就谈谈说得着与说不着的事儿,其实书里也分成了两种说得着与说不着。一种说得着是与朋友的说得着,一种是与女人的说得着。但即使遇见了说得着的人,也不会一直说得着,因为人是变的;还有些时候即使是遇见了说得着的人,也会因为种种意外或者不意外的原因,就错过了。这些话一直在心里憋着,慢慢累积起来,到了最后消磨了人生,也腐蚀了人,只得不停的漂泊,不停的寻找。
牛爱国以为自己有三个说得好的人,后来连一个都说不着了。与冯文修是因为那十斤猪肉的茬引发的一连串反应,与老战友杜青海则是因为给自己和自己老婆庞丽娜的事儿出的主意给出歪了也就没了下文,与认识的伙夫陈奎一也是时间一长人自然一变也就散了伙。当然这后来牛爱国也遇上了一些其他算是说得着的人吧,但曾经这三个在他心目中最能说得着的人都说不着了,难免有一些时过境迁的悲凉。
书中有大段的文字在叙述这些与朋友的说得着,姑且就拿上一段来让人品味一下这些说得着与说不着的之间的故事吧。
“牛爱国是在酒泉当兵时,半夜放哨遇见的杜青海,一个从东向西巡逻,一个从南向北巡逻,在芨芨镇镇口碰上了,对过口令,为吸烟借一个火,两人认识了,随便扯些闲话,竟能说到一起,越说越有话说。头一场话说下来,两人竟说到后半夜,说到黎明,直说到宿营地吹起起床号,千军万马复活回来,东方涌出血样的红霞。
牛爱国从小说话有些乱,说一件事,不知从何下嘴,嘴下的不对,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杜青海虽然说话慢,但是有条理,把一件事说完,再说另一件事;说一件事时,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码放的整整齐齐。牛爱国在部队里遇到烦心事,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这件事攒下来;一个礼拜,总能攒几件烦心事;到了礼拜天,去找杜青海,两人在戈壁滩上,或开汽车,或坐在弱水河边,牛爱国一件一件说出来,杜青海一件一件剥肉剔骨,帮牛爱国码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说与牛爱国。牛爱国不会码放,只会说:“你说呢?”杜青海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牛爱国,牛爱国又说:“你说呢?”杜青海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码放清楚了,二人心里都轻快许多。
后来,两个人复员了,一个在山西,一个在河北,牛爱国娶妻生子,老婆庞丽娜与跟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有了奸情,心里憋闷,就坐了一千多里的车到河北找到了杜青海。吃过饭,到了晚上,杜青海换了一声干净衣裳,领着牛爱国,来到了滹沱河畔。这天是阴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好大。滹沱河的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着。两人这才回到了五年之前,在部队戈壁滩上,坐在弱水河边,相互说知心话的时候。
又三年之后,牛爱国才知道,在庞丽娜事上,杜青海给自己出的主意,打根上就错了。”
另一种说得着是与女人的说得着。牛爱国不爱说话,他老婆庞丽娜也不爱说话,大家都觉得他俩对脾气。他们在一起相处两个月,也觉得对脾气。就结婚了,生了孩子,就开始见面没有话说。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爱说话,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有话说是两回事。不爱说话时心里还有话,没话说是心里干脆什么都没了。庞丽娜跟小蒋有了奸情,被小蒋老婆赵欣婷逮到了,她跟牛爱国说,她在旅社房间外等了半夜,什么都听见了,“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
直到牛爱国遇见了章楚红,才知道和女人说的着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牛爱国离开家,在沧州给人开车跑长途,章楚红是途中一个饭店“老李美食城”老板李昆的小媳妇,二十四五岁,杏核眼,高鼻梁,翘嘴,胖,满胸奶,常去打尖吃饭,和他们两口子熟了。有一次,车的水箱坏了,他只好留下。李昆不在,晚上服务员也下班了,章楚红要他一起喝酒,那一天正是阴历十五,顶头一个大月亮,两个人边喝边聊,喝得半醉,聊得绵长,后来聊到了床上。月光照在床上,觉得月亮像太阳一样热。
以后李昆不在时,牛爱国就留下过夜。在一起不单是为了睡觉,为两人说的着。也不单为了说话,为了在一起时的那份亲热,亲热时的气氛和味道。又是一夜下来,两人要亲热三回。亲热完,还不睡觉,搂着说话。牛爱国与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他们俩自成一个样。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的高兴,不高兴的事说的败兴;但牛爱国与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说完一段,要睡了,一个人说:“咱在说点别的。”另一个人说:“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后来章楚红想让牛爱国带她离开这个地方,牛爱国因为胆小,害怕出人命,害怕自己一个人的活路养不活两个人,偷偷的自己一个人就跑回了老家。再后来牛爱国想明白了,胆子大了,却再也找不着章楚红了。他继续找,因为有一句话要告诉她,即便是出了人命,为了这句话也值得。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不知道牛爱国有没有找到章楚红,但这一句话,从说得着变成了无人可说。
有多少人这一辈子没能遇见和自己说得着的人?又有多少人即使遇见了但是却没有认出来?还有多少人认出来了却没有把握住?当你醒悟过来了人却早已不在原地了呢?所以,人这一辈子能遇得上一个和自己说得着的人是多么重要,也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