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目光也是有压力的。
满桌盛宴食之无味,令人如鲠在喉。
但是,顶着一桌子或明或暗内容不明的各式目光,肖潇恍若无事人一般,慢条斯理地喝下碗中最后一口西湖牛肉羹,不徐不疾地取出餐巾纸,轻轻擦拭了下嘴角,然后款款起身,礼貌地颔首:“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有事先走一步,大家继续。”
众人反倒受惊一般,然后呜呜啊啊地回应了几声,又像突然想起来似的给脸上挂上一幅笑容,因为仓促堆砌,那笑容便尤显僵硬。
只是等肖潇一转身,身后便传来了各种声音:
“那就是老肖家那个老姑娘?长得挺漂亮啊,不是说已经30多岁了吗?看着可真不像……”
“你懂什么,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当然不显老了……听说都快40岁了呢……”
“好像在外国人公司里面干着呢,还是什么什么总监呢……”
“可不就是,一年下来挣老多钱呢,你说这有钱有貌的怎么就没人要呢……”
“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啊……”
肖潇恍若未闻,下巴抬得高高的,挺着腰杆儿,踩着恨天高,一步又一步,优雅地向前。只是,紧握的拳头里,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扎向手心,刺得生疼。
结果还没走出餐厅,肖潇的胳膊就被横冲而出的一个人紧紧拽住了,仿佛生怕肖潇跑了似的,扯得肖潇的身子都歪了,趔趄了一下才努力站住脚。
一张笑得跟菊花似的脸自发地凑了上来,细眉长眼,颧高嘴尖,一脸的精明相:“肖潇,原来你在这儿啊!可让我好找啊你!”
看到这张脸,肖潇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发紧了。
“哦……舅妈!”有意省略点那个“表”字。希望能快点脱身。
“上次见面后,我外甥可是老提起你呢,他对你满意得不得了啦,你看看你俩……”
就那个挺肚谢顶离异多年带个拖油瓶看人却像在市场肉摊前似的一脸的挑肥拣瘦的老男人?
肖潇下意识地呼口气,刚刚坐在饭桌上她就感觉有股气在胸膛里窜来窜去,却始终被她狠狠压制着,但现在,她觉得这股气随时都有冲出来瞬间爆发点燃一切的可能。
“舅妈,我还有急事,先走了。那件事,还是算了吧,我俩,不太合适。”忍了又忍,肖潇力求心平气和地说完这番话,用力挣开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你说就你这样的,还挑什么挑啊,也就我那外甥心好,放着十七八的小姑娘不要偏要你,还不是看你年纪一大把了剩在家里可怜……”
肖潇猛地转过身,双目通红,怒视着身后大庭广众下声音尖利喋喋不休的女人。在她如刀一般锐利的目光下,对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狠狠剜了她一眼,带着一脸的不屑,悻悻地走开了。
泪水狂涌而出,“胜利者”肖潇迈开大步,落荒而逃。
恹恹地回到家,有气无力地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室,肖潇“砰”的一声躺到床上,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大龄剩女怎么啦?就该是这个世界上理当被灭绝的奇怪物种吗?为什么人人都一幅大义凛然为民除害的模样?
有脚步声传来,渐渐靠近,是母亲。肖潇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渍,坐起身来。
母亲把手中切好的水果轻轻放在肖潇床前,看了看肖潇,眼光怯怯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妈,你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我……丫头啊,你今年都35了,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肖潇低着头不吭声。
“刚刚隔壁的黄姨过来了,坐了好一会儿。她说……有个人她瞧着跟你挺合适,问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听说是个开洗煤厂的,家境肯定没得说,据说人也挺好,是个好脾气的,还挺能帮人……这人好不就是最重要的么,你说是不是?”
肖潇抬起头,看着母亲。
对着她直愣愣的目光,母亲仿佛有些赧然,微微转过脸去,倒像是独自在跟白白的墙壁说话:“就是……年纪比你大了点,不过大点才知道疼人是不是?还有,就是,学历低了点,说是……高中毕业后就当兵了,不过,人挺能干的,要不从部队出来后也不能置下这么大家业,是不是……”
肖潇看着床前恍若自言自语的母亲,瘦弱的双肩,佝偻的腰身,袖管下露出的手臂肌肤松弛,不知何时上面已经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老年斑,就连曾经秀美的脸上也未能幸免,即使是深深浅浅的皱纹也无法掩去那斑痕点点。微蹙的眉间,如刀刻斧凿般,一个深深的“川”字,那目光却躲躲闪闪,全然不敢直视女儿,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揪着裤缝,仿佛此刻她在跟自己女儿说的,是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难以启齿的事情。
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火苗迅速被倾盆大雨浇得一点不剩。肖潇觉得一阵难言的心酸。
她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母亲薄薄的肩:“妈,我知道了,我考虑考虑。”
连肖潇自己都觉得这承诺显得如此敷衍无力,母亲听闻却如获大赦,眼睛里都发出光来,捣蒜似的点头不已,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好,好好好,你考虑考虑。出去吃席口渴了吧?你躺着,我给你热杯牛奶去。”说着急速起身,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肖潇茫然地转过头,无意识地盯着白白的墙壁,一动不动,仿佛母亲刚才盯着的地方真有什么让人永远看不完看不懂的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