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笔记(四六)
之后宝玉要做一件他很害怕的事,就是见父亲贾政。宝玉本来是希望辞行的时候父亲不在,只要交代一声就可以溜了,可是这一天贾政上朝回来得比较早,在家。“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这时旁边的人只好打圆场。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天将饭时”,就是已经不早了,说宝玉你赶快去读书,是让宝玉赶快走。
说着就有两个年老的,贾政比较尊敬的人,带了宝玉走出去了。“贾政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了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说道:‘你跟他上了几年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宝玉书念不好的话不仅仅他倒霉,连用人也倒霉。用人根本也没有教他读书,只不过在外面看护他,结果贾政把李贵也骂了一顿。“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了,先揭揭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这是贾政的标准语言。这里有一个文学技巧的问题。前面写袭人的语言温柔、细腻,后面写贾政的语言粗暴、刻薄。作者的语言千变万化,赋予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唬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因为他不识字,在外面听到学童们朗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不懂什么是“食野之苹”,就想大概是荷叶浮萍,于是就把“荷叶浮萍”加进去。“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虚应故事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念,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就退了出去。这个时候宝玉站在院外静候,等李贵他们出来就走了。李贵等人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这是《红楼梦》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几百年前的阶级社会当中,他找到了一个重点,就是人要像人,人对人要有一个基本的态度。李贵说:“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你听一句两句话就完了。”就是说让宝玉不要在外面惹祸,否则到时候挨打的又是这些用人。
说着就到了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等候,贾母正在跟秦钟讲话。于是两人辞了贾母。他忽然想起还未辞黛玉,因为黛玉是他的知己,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所以他一定要去跟黛玉告辞。黛玉刚刚梳洗完,在窗下对镜理妆。听说宝玉要上学来告别,就笑着说:“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这个典故的意思是一个人的书读好了,就可以仕途顺利,扬名天下,是黛玉故意调侃宝玉。她说:“我不能送你了。”宝玉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宝玉被爸爸打也是因为他总是帮女孩调胭脂,觉得他没有出息。黛玉调胭脂膏,他也帮着调,这是他们的秘密,说这话是让黛玉觉得他虽然去读书了,可他们之间有一种很亲的东西是别人不能够分享的。“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又把他叫住了说:“你怎么不去辞辞宝姐姐去?”这是话中话,情感很复杂,在证明我跟你关系不一样,还故意提醒宝玉,你不是跟宝钗很要好吗?黛玉的心思真是非常有趣。宝玉笑而不答。宝玉太聪明了,这种话是不用回答的。
当时通常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笔钱来成立义学,不只是自己家里的小孩可以上学,同宗同姓甚至姻亲的孩子都可以来。因为这些人里将来有一个人发达,家业都可以维持。“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由家族里年高有德之人来管理。宝玉、秦钟两个人来了,一一相见过,去拜老师,然后开始读书。“自此,二人同来同往,愈加亲密。”贾母也很疼秦钟,所以就常常留秦钟住在贾家,一住就是三五天,跟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他,还资助秦钟一些衣服。
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从辈分上讲他应该叫宝玉叔叔。可是“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他不想要叔叔跟侄子的关系,所以他“一味的随心所欲,又发了癖性”。《红楼梦》里从道德的角度来讲,宝玉很叛逆,把伦理搞乱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会觉得这种传统的伦理是非常僵化的。他想打破与秦钟这叔侄的关系。秦钟当然不敢,因为辈分很严格。后来秦钟只得让宝玉叫他的表字“鲸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