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到处都有鹅黄的新芽冒出,就连那些冰封的春水也陆续鲜活解冻起来。只是初春的风,却还凛冽地让我们寒冷,风吹过姐姐的脸庞,吹打着她眼眶里那些坚强的泪水,让她成天不坚强地哭。我怕她伤心过度,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迎春花开了,落叶树的新芽刚冒出一点鹅黄,姐姐一家还沉浸在自责和思念中。杜鹃花开了,樱花也开了,马洁和明东他们,已经接受现实了,我的姐姐却还那么悲伤。我说,坚强面对吧!姐姐依旧沉默着,身体也日趋消瘦。
姐夫生前种的一大团白色玫瑰,跟着五月的风四处飘荡时,我看着几乎没有笑容的姐姐,终于决定把她强行拉走出去逛逛。临行时,叶余非逼我拿了他所谓的旅行赞助,马洁和明东也塞钱给我,拜托照顾好他们的妈妈。柳新父母建议我们先去上海,再去东海。他们还说上海太大,去了才知道个人有多微弱,东海距离上海近,看海也会带给没见过海的人,一种心灵的震撼。姐姐跟我两人,没选择跟团,想以一种很随意的走行,来感受沿途景点。为要我们跟团,叶添打了几次电话,说是我对路弱智,容易走丢,我冷笑说跟团咋能随性。
上海的繁华和先进,在目前的中国自是不用比说的。在乡下呆久了,我跟姐姐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其实上海就是成千上万个大观园,我和姐姐自然也比刘姥姥更乡下了。下火车后,我们跟着拥挤的人流,窜出站台。人群很快四处分开走散,面对四通八达的街道,我茫然一片。姐姐见我一到陌生地点,就超白痴的傻样,笑了:“别瓜兮兮地,亏你还来过好些回,结果一下车又傻了吧!我们既然随性来的,也计划晚上看黄浦江夜景,我们就先去那边的酒店住下吧!”
我忙搜索酒店,布丁酒店赫然出现,记得《爱莲说》里‘来往无白丁’,感觉就是布丁之意,现实里有布丁雪糕,我有布丁衬衫,298元的标间,在上海却也是萝卜价,是为我们这种乡下人准备的,于是我暗自窃喜捡了大便宜,直接网订。布丁酒店距离上海著名的地标建筑之一的东方明珠很近,比邻黄浦江。大门很小,一走进去就有布丁的矮小实在,撞眼的红色,象征音乐的酒杯、音阶、五线谱等交错于红底之间,除了艳丽之感,还是热情,酒店本以热情礼仪宾客,这创意好,我在心里赞叹。门口的前台,有个年轻男子似醒非醒地看我们走进,问道:“住店啊!身份证,”当知道我们是网订时,头也不抬又说:“309,左手上搂。”布丁的通道,布丁的楼梯, 布丁的楼层,就像无数块布丁齐齐压下来,让我有种缺氧的窒息。打开房间,还是醒目的红白底墙,靠门的洗漱间用玻璃隔成又一个小布丁,这个小布丁里用防水帘子隔着单人洗澡处和小马桶、小面盆,这个小布丁是没有门的半开放式。睡觉室里,一张三十公分宽的小书桌和一张一米五的大床以及临窗的墙紧跟靠着密不透风,就连那通道挨墙的电视吧台,也是我从没见过的细小,那上面居然只能竖立着放旅行背包。最羞涩的是用马桶时得让大姐到房外侯着,最难过的是跟服务员要了,房间仍不提供牙膏牙刷杯子和纸巾。
放下包来到黄浦江时,清风拂面带来无数流通的空气,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直叫“舒服”。大姐终于开口安慰我:刚看了六六的蜗居电视不久,就来感受真正的蜗居了,花钱体验这种生活,从此多了不要随便相信网评,这何尝不是又添生活经验。夜晚的外滩很美,88层高的金茂大厦 ,东方电视台,陈毅广场,万国建筑群楼等等,跟黄浦江相辉相映,让人置身于水晶般的梦幻里,虽是来过几次,可每次来的感觉都比上次更灿烂。布丁酒店的窄小给我带来的失落感已到九霄云外。大姐阴沉已久的脸色也被这些美丽的光影吸引着,脸色回复到久违的柔和恬淡,不时指着景点问:“那是什么?”可我偏偏经常不知,大姐就叹息:“对路痴傻,对景点也痴傻,你来那么多次,也是白来的。”看着大姐不在沉默,我终于松了口气。乘兴央求大姐坐游轮看江景,黄埔江把上海分隔成浦东浦西,坐在游轮上,江风吹拂得有些发冷,我们一会上游轮二楼,一会儿又去三楼,兜兜转转竟然不知疲惫。大姐不由感叹:“黄浦江是长江流入大海的尾端,比普通江面宽得多,显得大气十足,跟江两岸的建筑群体相辉映一起,确实漂亮,不枉此来。”
回去途中,我依傍着大姐的左胳膊:“看你喜欢,明晚我们继续逛外滩。”大姐浅笑,没说话。回到布丁酒店,已经夜里十一点了。这几个月来,姐姐很少说话,这次出来,能主动说个两语三言,这让我很开心。我偷偷打电话给明东他们,说他们妈已经快走出他们爸忽然去世的阴影了。凌晨三点,大姐在梦里哭着喊:“黄浦江多好看,你怎么忽然走了,别走……别走好不好。”开灯叫醒大姐,看她泪流满面,满脸惊恐。看见她在梦里惊惧而哭,我只能抱住她,任凭我的眼泪也悄悄直下,透过泪水看布丁酒店红色的墙和床套,如同伤到绝处,涌出的大片鲜血。
大姐边哭边说:“三妹,你们都担心我,我知道。但你们不知道,我二十一岁跟他时,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兄弟妹妹,娘家父母也没空关心我,经常被公婆和妹妹他们刁难时,每次都是你姐夫护我出头跟他们理论,后来你姐夫就被爸妈兄弟姐妹骂‘有了媳妇忘了娘’,他回他们说‘我的媳妇我不疼其他谁还疼她?’公公婆婆他们就开始连你姐夫也不待见。我快生马洁前,公公婆婆以家里人多的理由分家,只给我们一间屋子和几十斤粮食。刚开始,做饭也是旁边临时垒的石头灶台,你姐夫对我说‘一切有我,别怕。’那会儿大集体有劳动力的人每天一早一晚要统一出工,他就白天出去,晚上回来用石头一块一块地垒出了小厨房和猪牛棚。马洁出生时,家里粮不够,他就趁中午吃饭的空闲去河沟里用鱼兜网鱼,也深夜出去用特制的弹帮子打野兔野鸡,生活那么艰难却从没让我挨饿过,那时他每天累得随便站哪里都能睡着,走路也都是小跑,但他从不说苦。很多次听见公公婆婆骂他‘你一个媳妇又不是神仙天天那么顾着,累不死你!’之类的话,他也置之不理,公公婆婆见他如此不听,更怨恨我,也从不帮忙带孩子做家务,但后来公公婆婆生病和去世,几乎全都是你姐夫和我操办,其他姊妹兄弟反到相互推诿不肯出钱出力。你姐夫喜欢看书,也很好学,后来村小缺老师,就被招考上了,他自己又进修了大专文凭,没教几年小学又去乡里教初中,直到退休。马洁明东读书他全操心,也一直都是班主任。他在世时,经常有学生聚会,都邀请他,说是他以前对学生太负责,他的学生就算读高中大学不怎么努力语文也成绩好;也有很多学生经常来拜年告诉我说是马老师教他们时,考重点中学、中师中专的学生比例很高,远近闻名的,所以他们学校外地生很多;就是没考上学的学生看见他,每次都说马老师以前如何对学生认真负责公平人品特好啥的;就连每届学校校长也都对他特尊重和信赖。你姐夫从不说学校里风光的事,每次发工资几乎都交给我,回家就开始干农活,做家务,指导孩子作业。我舍不得买衣服,他去县城办事总会买给我,看别的女人有金项链戒指啥的,也直接买回给我。记得有次,他去哪个市里参加婚礼,给我装回来一大包各式样的饼干,说是我没见过,让我和孩子尝尝,那时孩子太小,自然饼干几乎都是我吃的。印象很深的是有个夏天晚上,刚有邻居惨死,而那个晚上又打雷又闪电又是雨,我吓得在床上紧紧蒙住头,忽然听见敲门声,在农村听惯了这里那里闹鬼,以为是鬼敲门,更吓要命时,听见他在外面用熟悉的语调唤我,开门看见而他浑身全湿得跟流水一般。我怨他天这么坏山路也那么烂还这么晚也回来,他却说我胆小,马洁明东又在学校,所以在学生晚自习后,特意骑十多多公里的自行车回来陪我。后来国家卖保险,他又自作主张给我买了失地农民养老和医疗保险,我还埋怨他糟蹋钱。上次去你哥那里,我跟他单独逛街,他总是拉我走他左边,过路口还一手拉我,一胳膊伸开暗示后面的车辆慢点……”
我打断大姐:“别想太多了,睡吧!他已经走了,对你的好,你记得就行,何必非得天天想他的好,让自己伤心,坚强些,姐夫泉下有知,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大姐声音哽咽:“你说他对我好了几十年,一下子没了,我怎么不伤心,他已经走了,我能坚强给谁看?如果当初,他经常对我不好,我也会怨恨他不好的地方很快忘了他,可是他偏偏对我,对家,对孩子,包括对你们也好了一辈子。看四周人的婚姻,有几个如我般好的,有多少男人能有他般知冷知热,对孩子无愧,对父母无愧,对学生无愧,对家那么负责的……”大姐一席话,说得我早已风干的泪水,又开始如九月秋雨,冰冷冰凉直抵心深处。停顿良久,大姐又说:“你们要我出来,无非是想用陌生美丽的风景要我开心,忘了伤心。可你们知不知道?人再多没他,我也感到缺失;风景再好没他,我也无心。”我无言回驳,只能任凭这五月的夜,如此漫长。
在上海呆了几天,我们还游了东方明珠,金茂大厦,陈毅广场,动物园,陆家嘴现代金融中心。逛了南京路步行街,城隍庙等等。大姐在这现代文明聚集的人海里,弱小到可以忽略,无论看到什么,也不见她特开心,我心隐隐疼痛着,却不知能说什么安慰。
离开上海,我们到了普陀山,这里是国家级名胜区,也是著名佛教圣地。普陀山位于钱塘江口、舟山群岛东南部海域,是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是观世音菩萨教化众生的道场。“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就是描述的普陀山。这里到处供奉观音大力士。大姐每天跟我走过沙滩看潮涨潮落,也回头看山的秀丽雄伟,在山上就听寺庙的梵音,也时常远眺大海的苍茫和悠远。在这里,大姐心态平和很多。一天,闲着没事,去一寺庙,听一僧人念曰‘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又念曰‘缘来缘散,缘生缘灭,缘尽缘去,缘去缘从……’大姐突然醒悟似的说:“我们回去吧!来去皆缘,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姐夫对我好了几十年,我们的子女也都幸福美满,我尘世中的福缘已足够,不能再奢求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