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樟树并不是我栽的小樟木。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突然发现它立在我荒芜的花盆里,好像告诉我这么个盆子不装点什么太单调了。然而,它太瘦弱了,嫩黄孱弱的茎叶颤巍巍从去年死去的盆草间抽出来,像一根老去的豆芽,以至于我打量了半晌才敲定它是一棵小樟木。感觉它是上天赐给我的一样,毫无预兆地从我久未打理的花盆里冒出来,给我无限的惊喜。
自此,我日日关注它,大风雨的时候我把它搬到雨棚下,太阳毒辣的时候我把它搬到雨棚下,冬天的时候我把它搬到雨棚下。有时我坐在阳台的门槛上,看着它,替它担心,假如有一天它长得跟楼下的樟树一样大,我怎么能搬动它,如何去弄那么大的盆装下它呢?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它长到快一尺高的时候我发现它折了。不知道为什么折了。头耷拉在盆沿,似乎它长累了,只是靠在沿口休息下。过几天它又坚强地爬起来了,只是身子歪向一边,像一棵河边的老柳。我想,它怎么也不会成才了。以前也见过收购风景树的情景。树民会把樟树修得像把伞,这样笔直的伞才能卖出好价钱,假如哪棵树主干歪斜了,树贩子会用脚踢踢,骂骂咧咧地说,这棵给挖工费都不够,砍了吧。我想,还是算了,原本就是一个闲置的盆子,随它去吧,撑不到几天的。于是,我再也没有关注这棵丑陋的小樟树,任由它风雨。
记得小时候,家里放牛的差事我一人承包了。这在当时农村来说这绝对是个美差。我早晨放牛,傍晚放牛,有时候中午也放牛。家里的那头老牛是和隔壁共用的一头牛。这头老牛一只角折了半截,样子奇怪而丑陋。每当我牵着他在田间山头,都会引来陌生路人的发问:欸,你说这牛角咋折了?好丑啊!于是笑着离开。我再看看老牛,那张丑陋的老脸,静默地咀嚼着面前的茅草,无视于路人的笑。天黑了,草丛里游虫开始出现。我把赤脚踩在它那只断角上,说抬,老牛慢悠悠把我送到它的背上。暮色四合,繁星点点,游虫鼠蛇偶尔穿过满是塘灰的土路。我在老牛温润宽大的背上,这些都离我很远。
上小学的时候,不像现在城里的孩子,几步路的距离家长每天都会接送。我们平日都是自己走去几里地的学校,除非生病或特殊天气才会享受一次难得的父母接送。记得有一天放学,雷雨特别大,同学们都等在教室的屋檐下,陆陆续续都被家长带伞来接走。那天母亲也来了,她怯生生地在人群里寻找着我,这时听到同学说:你妈来了,快看,你家还用这样的大黄伞啊!循着同学们的目光,我注意到母亲夹着那“过时”的竹制粗布大黄油伞,顿时恼羞成怒,大声训斥到:我不要你接!说完冲进密集的雨林里。母亲小跑跟在我身后,衣服也全然湿透。
今晚,雷雨交加,慌忙搬弄中,瞥见了那角落里的小樟树。它似乎长高了一点,但还是那样瘦,那样丑。枝细叶黄,完全由着性子生长去。这风雨里它欹斜着身体,似乎做足了与风雨搏斗的准备,也全然没有被主人搬到雨棚下的念头。是的,我曾经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是没有了断角的老牛,我赤脚走在这满是游虫鼠蛇的路上,幸得老天的怜佑,在缺失牛背下也依然很好地走着,虽然满是酸辛。这些年来风风雨雨里走过,只因再无给我风雨隐蔽的大黄伞,那份缺失掉的永存吾记忆之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