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我家没有院墙,四面通透,天高云阔。
三间低矮的堂屋坐落于北,更破旧的厨房和东屋连在一起,坐落东边。父母住在堂屋的东间,西间的位置堆放了杂物,中间的位置当作客厅,平常来客人或者吃饭的时候,围着一张木质的小四方桌。来客人喝喝茶,没有客人吃吃饭。
我们姊妹几个和外婆则住在东屋。
东屋是土砖盖的,用粘土和砖一起砌成的房子,地面就是土地,没有洋气的瓷砖铺就,也没有洁白的石灰粉墙,它有着最原始的皮肤,古早陈旧。
这种房子在下雨的时候非常潮湿,屋顶还漏雨,我们就用锅碗瓢盆放在漏雨的地方,叮叮咚咚,一阵阵吵闹的交响曲,所以,我讨厌下雨,尤其屋里的地面泥泞不堪,走起路来不停打滑。
秋收后,玉米秆没有地方堆放,母亲和外婆会用玉米秆把家里围成一个院子,那是我最欢喜的时刻,有院子的家很神秘,很富有。
玉米秆当然不会一直担任护院职责,它们只是我家柴火的储存仓,随着时间地推移,随着冬天地来临,随着柴火的供不应求,我们“富裕”的院子也会随之土崩瓦解,越来越“穷”,玉米秆要光荣地完成它们应当完成的责任——在冬日的锅灶里,发光发热,奉献自身。
第一场雪落的时候,我们居住的东屋已经被外婆布置的暖暖和和。
屋里有三张床,三张床的摆放成“冂”形,外婆睡的是最大的木板床,那是他三女婿给她定做的,它有着坚实的床腿,硬实的床板,在上面蹦蹦跳跳很安全。这张床最香,奈何只有一米五,挤不下我们几个人。所以,它是我们姊妹几个每天睡觉前的必争之地,谁都想和外婆睡在一起,手脚并用着你踹我,我推你,最终争不过的只好退出战局,遗憾求其次。
不过,后来姐姐们一个个都出去打工或结婚离家,睡在外婆身边最多的竟然成了我。
言归正传,另两张小床是用粗麻绳纵横交错攀织而成,躺在那里整个身体凹陷下去,就像躺在摇篮里。
外婆用大豆秆和玉米秆垫在小床的最下面,上面再铺上两床厚厚的棉花铺被,躺在上面舒服极了,睡觉的时候再盖两床厚厚的棉花被褥,也暖和极了。
当然,后来生活越来越好,老房子推倒重建新屋,最初简陋的床也替换成更加舒服软绵的床。再后来有了电热毯、有了电暖扇、有了空调,冬天再也不怕冷,却再也回不去那个一无所有又快乐的时光了。
2、
时间藏在挂历里,被人一页页翻开,流逝地无声无息。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小妹趴在玉米秆围成的院墙边,不停地挤眼,我说她她不听,母亲从旁边路过,我就告了状,母亲二话不说对头一巴掌,把我小妹的挤眼治好了。我自然是开心的,谁不爱做好事呢?我看着她仇视我的目光,甩着头上细碎的雪花跑开了,做好事从来不求谢。
雪慢慢下着,地上白白一层像秋霜;雪越下越大,从小花瓣变成了洁白的鹅毛,地面就又像白色的厚地毯。树枝上也渐渐颤巍巍积了一层厚雪,有风的时候被吹下来的雪屑会随着鹅毛雪飘落下来。
我们拿出自己炒的花生,买的瓜子,炸的麻叶,坐在堂屋门口边赏雪,边“咔嚓咔嚓”地吃东西。
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一脚下去能没到小腿肚。实在太无聊了,我们就会冲出去,在大雪里打雪仗,雪模糊了视线,挤着眼也照打不误,这种看不见的随机打发更刺激有趣,因为你每投掷一个雪球,根本无法预测会砸到对面人的哪里,反正打不疼,就是砸在棉袄领子里凉的人一激灵。
下雪也阻挡不了我们去上学,一条蜿蜒的小路上,三三俩俩的孩子一边疯跑,一边用雪球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砸疼敢哭的孩子没人给他玩,砸疼也不许给家人告状,这实在很霸道,但霸道的条约就是为了制约玩不起的人,所以,为了有人玩,大家都很玩得起。
被雪滑倒的,会迅速站起来,加入战局,一天下来,裤腿都是泥水,半湿的棉裤腿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已经冻得笔直了。
晚上,外婆让我们脱掉棉裤坐在被窝里,把我们的棉裤腿擦干净,再放到锅灶前,和湿透的棉鞋一起趁着做饭烧锅的功夫慢慢烤干,我们就坐在被窝里,边暖被窝,边“呼噜噜”喝着香甜的红薯稀饭。
没有人会责怪我们,父母和外婆很少打骂我们,这样的事司空见惯,每家孩子都一样,有什么好说教的,反正穷且快乐着。
3、
小的时候,父亲是严厉的,农民都是靠种地生活。
男人嘛,年轻的时候总也想出去闯荡一下,外出打工正时兴,趁着这股农村进城务工的热潮,父亲也离开家出去打工了。
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围着外婆转,对母亲的印象不深,父亲的印象更浅。我怕他管我学业,我害怕被严厉的批评,所以,小的时候我很怕他,一到做错事挨揍的时候,外婆的背后就是我的避风港。
但他出去了,我又想他。
深冬,又是一年落雪,母亲说父亲快到家了。
于是,我和母亲拿着扫把和铁锹开始铲雪。从家门口一直到马路上,母亲用铁锹向两边铲,我用扫把向两边扫,一条弯弯的、窄窄的小路就被我们开辟出来了,哪怕热得一身汗,只希望父亲回家的时候能走得顺畅一些。
父亲到家后,难得买了一袋麻糖,他高兴地分给我们一人一根,麻糖表面被芝麻裹满,又香又酥,可真好吃,那一年父亲变了,变得不再严厉和不可接近。
也许是他年龄越来越大的原因,也许是我们在慢慢长大,能看到的高度也越来越高,他不再像一座高山,高峻的无法翻越。
雪停后,我们全家出动,又把院子的雪铲成了一堆,露出了褐色而厚重的大地,那里蕴藏着春的气息,也留下了时光的烙印。
我们用院子里巨大的雪堆做了一个理想中美好、现实却拙劣的雪人,雪人的样子在我记忆里已经淡化了,不过应当丑的可爱。
4、
我们和外婆住在一起,卧室是和厨房连在一起的低矮东屋,中间用一块大大的油布帘子遮挡着,几根粗壮的木头横在地上,把整个屋子隔成了两间,外婆和母亲做饭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听的一清二楚,油烟也从厨房飘进阻挡并不严实的东屋卧室。所以,哪怕我再爱偷听家长里短,做饭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呆在屋里,出去外面神清气爽。
东屋里,我们姊妹几个和外婆挤在一起睡觉,冬天暖和和的。
我靠在窗户边睡觉,窗户是用几根铁棍纵横交错插进墙壁里,棋盘形状,没有窗纸或玻璃阻挡寒风,外婆用拆开的纸箱子和旧棉衣把窗户缝塞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寒风,也不透光了。
下雪的夜晚很安静,屋里黑黢黢的,万籁俱寂。
我在夜里,在沉重的棉花被下,在暖和的被窝里,透过窗户一点点的缝隙,我看见了被雪映照的明亮夜晚,
我静静地听着,我听到了雪的声音:扑簌簌、扑簌簌、扑簌簌……
清澈而神秘。
我很想出去看看,我还听见母鸡在树枝上冻的咯咯叫,我听见小狗在梦呓,我听见风透过门和窗的缝隙“呼呼呼”,我静静地躺着,我想对外婆说,我想出去上厕所,我想去外面看看,但我怕冷,穿衣服实在麻烦。
外婆会说:“睡觉吧,屋里有尿桶,别出去了。”
我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夜越来越深,万物皆冬眠,再没有其他声音的时候,农村的夜里会让人生出恐惧、敬畏之心,太寂静了。
雪还在下着,我听着雪的声音,意识和身体堕入黑暗前,我听见它们在神秘地交谈,用古老的语言,软绵绵的、轻声细语的,“簌簌簌、簌簌簌……”哄着我入了眠。
后来,长大后的许多许多年,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雪的声音。
我的家乡成长是迅速的、飞快的,花草树木趁着白天黑夜,不停歇地、努力地生长着,我的家乡也随着时代的变迁努力成长,变得不再如儿时那般凛冽、酷寒。
他在时光中沉淀了性情,变得温和儒雅,也变得吝啬。冬天,日光焯烁,直到天时地利,他才会馈赠一场浪漫的、短暂的飘雪。
是的,我们有了浪漫而不严寒的冬天。
雪的窃窃私语、温柔古老的声音,在时光的浊浪中渐行渐远,消遁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