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栓柱,打小长在关外老林子边上的靠山屯。
那会儿是深秋,刚收完苞米,夜里风跟刀子似的刮。
那天晚上,爹娘累得骨头都散了架,早早就在热炕头上打起了呼噜。
偏偏我肚子不争气,翻江倒海地疼,憋不住要跑茅房。
咱家那老旧的铁皮门,开关起来动静贼大,“哐当”一声在死静的夜里炸开,把爹娘都惊醒了。
娘迷迷糊糊嘟囔:“栓柱啊,快去快回,门带上严实点。”
我应了一声,裹紧破棉袄就冲进了院里。茅房在院子最西头。可刚走到院子中间,一阵邪风卷着枯叶“呜”地打旋儿,吹得我脑门子一激灵。
不知咋的,脚底下像踩了棉花,晕乎乎地就拐了弯,鬼使神差地奔着院子东南角的牲口棚去了。
棚子旁边堆着高高的苞米秆子垛,白天爹刚铡完草,碎草屑落了满地。
我像是被啥东西牵着鼻子走,一头扎进那苞米秆垛的缝隙里,两只手在冰凉刺骨、带着霉味的碎草堆里胡乱扒拉。

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爹丢的那把用了半辈子的老烟锅杆儿,白天肯定落这儿了!我得找着!冷风飕飕往脖领子里灌,苞米秆子扎得手生疼,可我越扒拉越迷糊,整个人像是在冰窟窿里打转,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劈开浓黑,照得我睁不开眼。爹焦急的吼声像炸雷一样在耳边响:“栓柱!栓柱!你个兔崽子,大半夜的在这儿转悠啥呢!找魂儿啊?!”
我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正围着苞米秆子垛,深一脚浅一脚地转圈呢,活像个丢了魂儿的傻狍子!
爹一把薅住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吓人,寒气透过他薄薄的单衣直往我身上扑。“冻死你个瘪犊子!找啥呢?!”爹又急又气。
我嘴唇哆嗦着,牙齿直打架,意识像漂在水上的浮冰,就挤出两个字:“烟…烟锅…”
爹眉头拧成个疙瘩,使劲搓着我冻僵的小手,二话不说,连拖带拽把我弄回了热炕头。
刚躺下没多久,脑袋就像被劈开了似的,疼得我直抽抽,火烧火燎的。
迷迷瞪瞪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好像有个白乎乎的影子在晃悠,像块被风吹起来的破白布,飘飘忽忽的。
我使劲眨巴眼,以为是烧迷糊了。
可紧接着,一个冰凉、滑腻腻、沉甸甸的东西,“啪嗒”一下,结结实实砸在了我的肚皮上!
我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手哆嗦着摸过去——那玩意儿又扁又长,冰凉刺骨,最吓人的是,它表面坑坑洼洼的,全是硬邦邦、硌手的尖刺儿!
我“嗷”一嗓子,魂儿差点飞了,猛地拽亮了炕头的灯绳。
昏黄的灯光下,眼前的一幕吓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一条暗紫色的、像剥了皮的蛇一样的玩意儿,死死扒在我肚脐眼儿上!
它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闪着幽光的硬刺!更恐怖的是,它正像活物一样拼命扭动着,那些尖刺儿死命地往我肚脐眼儿深处钻!
一股钻心的凉气直冲脑门!
“爹!娘!快看啊!它钻我肚子!带刺儿的!紫色的!”我扯着嗓子嚎哭,声音都变了调。
爹娘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掀开我的衣服,把我肚皮翻来覆去地看,除了冻得发青的皮肉,啥也没有。

娘冰凉的手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哎呦我的儿啊!烧糊涂了,净说胡话!”可那冰凉滑腻的触感,那尖刺往里钻的疼,真真儿的!我发疯似的扭着身子,指着炕上的破花被尖叫:“在那儿!在那儿乱窜!紫色的!”
爹摸着能烫熟鸡蛋的脑门,脸色铁青。娘手忙脚乱翻出退烧药片塞我嘴里。
灯一关,屋里重新陷入黑暗。我蜷缩在被窝里,眼睛死死盯着炕梢那个黑乎乎的大衣柜角落——那个白影子又出现了!
它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柜子边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黑洞洞的,看得人心里发毛,像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头蒙进被子里,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高烧的灼烤里,最后啥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睁眼,我发现自己像个破麻袋似的蜷在冰凉的大衣柜顶上!
浑身烫得像块烙铁,骨头缝里都疼。爹的脸黑得像锅底,早饭都没吃就奔了村尾老鳏夫“孙瘸子”家。孙瘸子年轻时候跑过江湖,懂点门道。
他听完爹的话,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更阴沉了,翻出个落满灰的旧香炉。
可邪门了,那香怎么点都点不着,火柴划一根灭一根,最后只冒出一股呛人的青烟。孙瘸子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栓柱他爹,缠上娃的这个‘东西’,凶啊!压不住,压不住哇!”
请来的赤脚大夫给我打了退烧针,可那吊瓶里的药水,就像冻住了一样,悬在那儿,一滴也不往下走。这时候,我那泼辣的大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听娘说完,大姑的火“噌”就上来了,指着炕上的我就开骂:“哪个不长眼的腌臜玩意儿敢祸害我老王家的人!断子绝孙的缺德货!有本事冲我来……”
我烧得昏天黑地,可嘴巴却像被啥东西掰开了,不受控制地蹦出一句:“姑,嘴这么损,不怕烂舌头根子,小心巴掌扇你脸上!”
这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只见大姑脸上,就像变戏法似的,“啪啪啪”凭空浮现出好几个青紫的巴掌印!
又红又肿,清晰得吓人!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滚烫的喘息声。
爹娘、大姑、二姑,四个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到了傍晚,那要命的冰凉感和钻心的刺痛又来了!

那条看不见的“毒蛇”又死死缠住了我的肚脐眼儿,尖刺儿疯狂地往里钻凿!“它又来了!又来了!钻进去了!”我像被扔进开水里的泥鳅,在炕上疯狂地扑腾、打滚,两只手不受控制地狠狠抠挖自己的肚脐眼儿,好像要把里面的东西硬生生挖出来!爹、娘、大姑、二姑,四个大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按住我小小的、却像着了魔一样力大无穷的身体。
那一刻,我感觉那冰冷带刺的东西,“滋溜”一下,彻底钻进了我肚子里。一股阴冷的死气瞬间攫住了我的心口,憋得我喘不上气,眼前阵阵发黑。
爹熬红了眼,天没亮透就套上马车出了门。晌午头,他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说打听到三十里外黑瞎子沟有个姓刘的婆婆,兴许有法子。
爹抱着软绵绵的我,进了刘婆婆那间低矮昏暗、满是草药味儿的小土屋。刘婆婆看着得有七十多了,头发花白,但眼神挺亮。
她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两圈,就对爹娘说:“这孩子,惹上‘没主儿的’了,凶得很,想带他走。老婆子我试试看吧。”
她开出的法子听着古里古怪:
找“干娘”: 去野地里寻一株活着的、根茎壮实的马莲草(一种叶子细长坚韧的野草),认作栓柱的干娘。
诚心供养: 把这株马莲草移栽回家,必须放在向阳的窗台下。往后三年,每天都要给它浇水、松土,像伺候亲娘一样诚心诚意,一天都不能断。
破关三宝: 准备三尺崭新的红布、一只精神抖擞、大红冠子的公鸡、三枚磨得发亮的“大钱儿”(老铜钱)。
送“盘缠”: 另外准备些黄表纸(烧纸)。
从今晚开始,往后七天,每到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栓柱他爹必须拿着这些纸钱,围着躺在炕上的栓柱,先左转三圈,再右转三圈。
转完立刻出门,直奔村外的十字路口,把纸钱烧掉。烧的时候心里默念“送客”。烧完头也不回往家走,路上无论听见啥动静、看见啥影子,都绝不能回头,更不能跟任何人搭话!
爹把刘婆婆的话当成了圣旨。
当天下午,他就在向阳的山坡背风处,找到了一株叶子墨绿、根茎粗壮的马莲草,小心翼翼地连土挖了回来,郑重地种在了我睡觉那屋的窗根底下。

夜幕降临,爹开始了他的“任务”。昏黄的油灯下,爹手里攥着一沓黄纸,表情凝重,绕着炕上昏沉沉的我,嘴里念念有词,左三圈,右三圈。
那影子投在土墙上,显得格外高大又孤单。然后他推门出去,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我躺在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感觉那死死缠着我的阴冷劲儿,似乎随着爹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松开了。高烧像退潮的海水,慢慢地,真的开始退了!
那株马莲草在窗根下安了家。爹用半截破瓦盆装着它,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
我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根下,用葫芦瓢舀起清凉的井水,小心翼翼地浇在它墨绿的叶子上,还学着爹的样子,给它松松土,小声叨咕:“干娘,喝水啦,好好长啊。”说来也怪,这草长得飞快,叶片又厚又硬,绿油油的泛着光,看着就精神。
它像一道无声的绿色屏障,静静地守在我们这个曾被邪乎事儿搅得鸡犬不宁的小院里。三年时光,风雨无阻,我和这株草之间,仿佛真的有了某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应。
记得有一年夏天,突然下起了鸡蛋大的冰雹!
我正写作业呢,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响,猛地想起窗外的“干娘”,啥也顾不上了,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院子。
冰雹砸在头上身上生疼,我扑到窗根下,张开小小的手臂,整个身子趴在那盆马莲草上,用后背硬生生替它挡住了那些狂暴的冰疙瘩!雹子停了,我后背青一块紫一块,可看着“干娘”只是被砸歪了几片叶子,心里却踏实得很。我轻轻扶正它的叶子,小声说:“干娘,这回换我护着你啦。”
窗根下那株马莲草,年年春天都冒出新绿,在风里轻轻摇着叶子,仿佛还在低语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寒夜。
世间有些坎儿,看似无解,解法或许就藏在草木的坚韧与人的不弃里——信守承诺,敬畏生命,便是最朴素的护身符。
启示;离奇困厄难言说,一诺千金草木情。敬畏生灵守诚信,便是人间护身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