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春夏秋冬,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的风景。那些曾经,早已模糊不清。可是每一次想起他,就心有戚戚。
01.
十多年来,在许多落寞失意的时候,在清凉的鸟鸣和浓稠的阳光中,父亲一生中许多的故事和片段,总是那样苦涩而温馨地演绎在心灵深处,让我独自一遍遍地体验人生的凝重,生命的悲苦欢愉以及至善至美的人间亲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深秋,他做了父亲。为了迎接我的到来,为了让我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标签,父亲熬了几个深夜,在如豆的灯光下,一页一页地翻着《新华字典》。他想取一个带“燕”字的名字给我。
可是,那个名字,父亲也许不知道,在我入学以后,曾给我设下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我的姓名笔画加起来三十六画。每次考试,要么是丢了草字头,要么是门字框里丢了横,要么是“燕”字的“廿”字头写成了草字头。为此,老师手把手地教过很多遍,但凡是要求写名字的地方,我都是一律空白。
每次考试结束后发卷,老师都是最后一个发我的卷。若是同学发卷,TA则带着嘲笑和讥讽的语气说:“哎,猪脑子,给你试卷。以后就叫你猪吧,哈哈哈……连名字都不会写,哈哈哈……”
我是笨蛋,我是猪脑子,更是滑稽的小丑,被人嘲笑讥讽,指指点点。那一刻,我竟然那么嫌弃,那么讨厌甚至怨恨父亲取了一个笔画繁多的名字给我。
那年,我6岁,父亲31岁。
02.
父亲略懂一点诗词。农闲时,他就坐在小院里,拿着一本发黄的诗词集,慢慢地看,慢慢地翻。午后细细的阳光,暖暖地从他细长的手指间潺潺流过,停留在泛黄的书页上。
读到豪情处,他的声音一下子就高涨了几分,厚重了几分,澎湃了几分。知道他的人,都笑他没个正经,他也是笑,只字不答。
忘不了他教给我的第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忘不了他教给我的第一首词“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他用诗词的毛羽鳞鬣,一点点填充我空虚苍白的世界。从最初的一天只学一首诗到后来的一天学习几首诗,他对我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越来越苛刻。
一次,和村里的小孩子一起玩丢沙包的游戏,把背诗的任务彻彻底底忘在了脑后。我前脚刚刚进门,父亲后脚就出现了。
“今天玩好了吧?”
“嗯”。
“好几个人一起玩……”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射过来的目光给刺痛了,我只能硬生生地憋回去。
“来,背诗。”父亲的口气里全是冰碴子,冷到骨髓。
“嗯……”
大脑还没转过弯来要怎么办时,屁股上就挨了重重几脚。
不敢大声地哭出来,知道自己不占理。可是父亲不问缘由,不辨是非,只声色俱厉地命令我:“今天背不会,就别想吃饭!”
那几首诗,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就被烙印在了心上,自此,风吹不走,雨淋不掉,太阳晒不化。
那一年,我8岁,父亲33岁。
03.
那年春天,我的下巴上莫名其妙地长出一个疮来。起初,家里人都没太当回事。只几天的时间,那疮就像是孙悟空后脑勺上的三根救命毫毛一般,一下子就生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疮爬在了脸上,额头上,甚至是小腿上。
父亲一下子就慌了神。抱着我去找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那医生没见过这样的疮,草草敷衍了几句,就把我们打发走了。
我在他怀里挣扎,他紧紧地抱着我。
借来一辆二八自行车,父亲带着我辗转别处寻医问药。在陌生人嘴里,他打听到一个偏方。把杏仁放在炭火上烤到出油,将那黑色的油涂在生疮处,每日两次,坚持十几天可见效。
父亲弯腰弓背谢过人家,就去找杏仁。在自家园子里的杏树下,来来回回转了很多遍,又跑到邻居家的杏树下寻找杏核。
捡回去的一布口袋杏核,被父亲用尖嘴钳一个个“咬”开,取出杏仁。他如法炮制,将那在火上炼出来的黑油,小心翼翼地涂在我的疮上。
半个月以后,我小腿上的疮痊愈了。二十天后,脸上的疮也减少了很多。
那一年,我10岁,父亲35岁。
04.
盛夏的阳光,灼热而刺痛。那天,我在学校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睡觉。
梦还没有做完,就被人推醒了。
“走,跟我回家。”我用力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才看清那个说话的人,是姑父。
“回家干嘛?”我一脸茫然。
姑父没有回答,只是催说快一点。坐上姑父的摩托车,我心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
院子里杂乱的身影,压抑的气息,霎时叫人心口疼痛得厉害。
我看到了父亲,他就在那里。可是,他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
我看到他暗红色的衬衫和灰色长裤。几天前,他拿着铁锹帮邻居清塘里的淤泥时,就穿着那身衣服。看到了他光着的脚,脚背上的青筋暴露无遗。
我去抓他的手,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用他毛毛剌剌的手掌触过我的掌心,狠狠的疼。
跪在他的面前,我一遍遍呼喊他,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三天后,我扶着他的棺木,走到了他生前很喜欢的那个地方。把他郑重地托付给了皇天后土,托福给了清风白云,托福给了春夏秋冬。
那一年,我13岁,父亲38岁。
05.
一次,收拾废旧的书本,在粉色封皮的日记本里,看到了熟悉的字迹,是父亲的。
他说:“要好好学习,努力成为有用的人。不要怪我。”
在那两句话面前,我又一次情绪失控到不能自已。
我开始整理父亲留下来的一切。
枕巾上,有他留下的头发。被子上,有他留下的味道。本子上,有他留下的字迹。衣柜里,有他留下的围巾。抽屉里,有他留下的电子手表。木匣里,有他留下的棕色短笛。镶了玻璃的木框里,有他留下的照片……
那一刻才真切地相信,其实父亲从未离开。就像很多年前他嘱咐我:“爸爸出去几天就回来了,你在家里听话。”一样。几个迷离的梦醒来,他就会站在我的面前。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出走的时间长一点而已。他就是担心我会想他,才特意留下了那么多抚慰念想的东西。
睹物思人,也是一种幸福。
那一年,我14岁,父亲38岁。
06.
父亲走后,家里常常还有人来。不是来慰问,而是来讨债。
为了还父亲生前欠下的债,三四年里,我没有吃过一勺荤腥。四五年间,我没有穿过一件新衣。六七年中,我没有买过一款像样的文具。
那几年,当我在宿舍里啃着冷馒头的时候,当我为五块钱的班费而绞尽脑汁给班主任写求助信的时候,当我被舍友冤枉是小偷的时候,当我一个人在漫天黄沙中踽踽独行的时候,也会想起父亲。但,不是想念,而是怨恨。
我怨恨他的冷酷无情,怨恨他的自私自利,怨恨他的冲动鲁莽,怨恨他的一去不返。
那一年,我17岁,父亲38岁。
07.
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临行前,我决定去看父亲。
那天,刚刚下完雨。地上湿漉漉的泥泞。我带了他爱喝的牛栏山二锅头,与他见面。
他的坟头,日晒雨淋,几经风霜,坍塌下去很多。跪在地上的我,燃起纸钱的那一刻,对他说:“我要去读大学了,你放心吧,不要总是担心我。”
那火苗蹿得老高,仿佛是回应似的。那天,我在父亲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也和父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
时光打马而过。那么多年,父亲是我唯一不能,不愿,更不敢触碰的记忆。也是我不能,不愿,更不敢忘记的历史。
那一年,我20岁,父亲38岁。
08.
日子,在太阳的东升西落间,在春夏秋冬的轮回里,渐行渐远。也在父亲走后的那一刻,重新抽枝展叶。
一晃,又是十多年。一个人的一生,才有几个十多年?
我大学毕业,稳定了工作,在陌生的城市安了家,做了母亲,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白天,我的时间属于公众。夜晚,我的时间属于孩子。逢年过节,我的时间,唯独属于父亲一个人。
那些黑漆漆的夜里,父亲总会不经意间,就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的模样,我看不清楚,但是他的背影告诉我,那个人,就是父亲。
他站在我的面前,却不说一句话。是相顾无言?是物非人非?这么多年,岁月究竟改变了谁?
世界上没有一件玩具,能填补父亲不在的空白。每平方公里都有一千个悲剧。
那一年,我30岁,父亲38岁。
09.
岁月,也许不会饶恕一个人曾经的一错再错。可是,亲情却能把累积在心底的怨恨怅惘,一笔勾销。
多年以后,走遍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里挤满老人们的身影,唯独没有父亲的脸庞。刹那间,我好像理解了他,懂得了他,也,原谅了他。
他是父亲,我的父亲。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他的精血。我的生命里印刻着的,是他的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