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事务所位于市区的南京路,大约20分钟车程。陈一飞驾车下了门前的碎石缓坡,经过两排职工居民楼,冲下陡直的“死亡之坡”,进入张家咀街道。今天是周五,街上行人寥寥,几乎都没打伞,外套在不知不觉中湿透了。他们一脸苦闷,不知心中隐忍着什么伤痛。
五月,正是欣欣向荣的时节,路边的梧桐树冒出翠绿的新叶,但这条街道并没有为此振奋。它老了,水泥路面像苏打饼干被进出的卡车压裂,路边下水道石板一端塌陷,另一端翘起。几根电线杆倾向一边,将倒未倒,像比萨斜塔。只有树上和电线杆上的鸟不被这儿的愁绪感染。
出了街道是森海大道,贯穿整座城市,寂寞宽敞的六车道上,除了公交车和出租车,没几辆私家车,路边有两辆孤独的自行车,在湿滑的路面上顶着湿风踽踽而行。陈一飞小时候,森海市还是一座中等规模的二线城市,30年过去,青壮年大多去了沿海或省会永籁市。这座曾经辉煌的重工业城市,已经被遗弃了。
一路直行,进入市区后转两道弯,穿过南京路,绕到体育馆后,就到了香格里拉小区。在居民楼里开事务所,也是不得已,小区管理越来越规范,物业数次上门施压,好在陈一飞是个有办法的人,总能摆平。
停了车,刷卡进楼,楼道里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逼仄,压抑。他蹬了一脚地面,声控灯亮起来。104户在最里面,门右侧挂着一块塑胶竖牌,正好占住春联的位置。白漆板长一米二,写着黑色仿宋体:“浩然侦探事务所”,下边还有两排号码,一个座机,一个手机。“浩然”取自《孟子》的“浩然之气”,意“浩大刚正”,听起来有扫奸除恶,申冤昭雪的本事。
他打门进屋,这是一套三室一厅,95平方。过度铺张的大功率灯光全天开启,让人心头顿时一亮,阴暗楼道的不快一扫而尽,仿佛弃暗投明了。房子的大厅用做办公室,摆着三张办公室桌和一张方桌。为合理使用空间,三张办公桌错开,像一个“品”字。办公室只有一个女孩子。陈一飞脱下沾湿的皮夹克,冲她点点头。
她坐中间一张桌子,迎着进来的陈一飞笑笑,起身,说:“飞哥,我给你泡杯茶。”
这是露露,事务所的书记员,28岁,进事务所之前,曾是森海市电厂中学的初中英语老师。她今天穿了一条琥珀色短旗袍,绣着青色细纹。上身黑色针织衫,接住泼下的秀发。她长得不算漂亮,脸比较短小,像没充分伸展开,但看得多了你会喜欢上。她在工作时过于投入,时常愁眉不展,额眉紧蹙,和别人交谈时才会稍稍舒展。
陈一飞指指离门最近的一张空桌子,说:“怎么,昨晚不顺?”
这张最简洁,除了电脑,只有一盆苹果大的仙人球和一个空的马克杯。那是雷子的桌,雷子一个精明强干但缺乏经验的退伍军人,曾给一个企业老板做司机兼打手。陈一飞为那老板调查妻子出轨时认识了,发觉大材小用,做完那单后招进了事务所。
露露说,“嗯,白蹲了一夜。早上来了一趟,给我带了早餐,然后回去休息了。”
陈一飞点点头,说,“不用给我泡茶了,我等会也要出去,不等峰哥了。”
事务所共四个人,除了露露,雷子,峰哥。峰哥桌上也很简单,除了电脑,叠着一本《犯罪心理学》,一本《侦查法学》,一大一小两个笔记本,一只水性笔,一个大茶杯,还有一个被蹂躏了无数次的老旧魔方。
客厅里电视柜的位置被一张边长4英尺的方桌占据,桌上靠着一块白色的信息板,还有马克笔,大头钉,纸张等杂物。信息板上有张地图,几张打印的人物照片,被大头钉按住,板上方挂着卷起的投影荧屏。音响和投影仪塞在方桌下面。
餐厅改成开放型的会客室,有沙发和茶几,饮水机,以及一盆发黄的夏威夷竹。茶几上齐整的摆着煮茶的器具,茶叶罐,茶具,烟灰缸。
书房被用作文件室,挨着“会客室”和客厅,主要家具是一个高得不和谐的大书柜,像是图书馆偷来的。上面的书看起来多是摆设,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有法学,刑侦学,犯罪心理学一类的,还有经济,历史,文学,哲学。下面的木柜才是与案件相关的资料,按人头编号,摆放得一丝不苟,是露露的工作业绩。一张漂亮的黑檀木书桌正对着书柜,空得让人心慌。墙角一棵发财树,温柔地压着收起的窗帘。
次卧用作杂物间,堆着从前的一些家具。主卧是陈一飞的独立办公室。陈一飞疲倦地歪倒在会客室沙发上,不由自主地拿烟。露露招手,说:“喂,老板,这是顾客的吸烟区,事务所员工想抽烟去阳台。飞哥,你一天抽这么多,怎么会有女孩喜欢呢。上次送你的戒烟糖吃了吗?”
陈一飞清清嗓子,说,“吃了,没看见我已经抽少了很多吗?不过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已经买了,够吃半年。”他当然没吃,更没买,烟也绝对没少抽。
陈一飞掐灭了烟,走去阳台。阳台摆了一张三脚小圆几,两把竹椅。以及“井长”的窝。“井长”是一只猫,不是全黑,爪子和肚子是白的,乌云踏雪,正在睡觉。陈一飞羡慕地看着它,点上烟。
这时,1条强提醒消息发来,是陈国实的资料,转成了PDF文件,手机上不方便查看。陈一飞转发到电脑上,走去私人办公室。
主卧没有重新装修,只在墙角加了一张桌子。组合衣橱,大床,床头柜,已经占去了大部分空间,说是独立办公室,其实比外面窄得多。他坐在电脑前,点开文件。
姓名:郑国实
年龄:37岁
2014年谋杀程少华,邹小梅……
……
陈一飞滚动鼠标放大照片吐出一个秽字,“还长胖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日益瘦削的脸。这张方正大脸,曾何等阳刚威武,现在像缩水的橘子,干瘪,苦涩。
他把照片截图到手机上,5年过去,没有这张照片,他可能真的认不出。
他仔细看了资料,喃喃自语,“还在永籁……逃不掉的……”这时,有人进了事务所。他灭了烟,出办公室,看见一个穿黑色夹克衫的男人,身高1米7,面部精瘦,老气横秋,深刻的皱纹从额头发源,顺着脸向下淌,最后聚集在下巴,和层叠岩惊人的相似,似乎经历了你所能想象的所有罪罚。他眼神浑浊,但并不消沉,像一只老狮子,疲乏,镇静,冷酷,藏着可怕的耐心和经验,罪犯看见这双眼睛,马上会明白,自己被吃定了。
这是峰哥。干了38年形井,退下来刚2多年,63岁。陈一飞离职后,他被从外地调来,担当前线工作任务的领队。退休后,他在家养了一年老,待不住,被王队举荐来“浩然”。
峰哥一瘸一拐,面红耳赤,一裤腿还有秽迹。他对迎上来的露露说,“露露,麻烦给我泡一杯,浓一点的。”露露张嘴准备询问,识趣的没再讲话,拿了峰哥的茶杯,去厨房了。
陈一飞让峰哥进来办公室,坐在床上,问,“怎么,被反跟踪了?”他指的是雷子昨晚蹲点的那单事务,雷子和峰哥轮班,一个晚上,一个白天,24小时全天候跟踪。
“没有,他上班去了,我闷得慌,回来带两本书去看。刚才在停车场,看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从你车旁蹲起来,我上去盘问,动起手,被踢了一脚,叫他跑了。真老了。”
“跑了?跑哪去了?”陈一飞青筋暴起,拳头攥成铁块。
“早没影了,你还想去追?下次看见,我不会再心慈手软,你啊,以前还是得罪太多人了……”峰哥顶替陈一飞的位置后,听了不少他的“光彩事迹”。
陈一飞吐出一个秽字,说,“长什么模样?他想做什么?给我车上装炸弹?”
“那倒不至于……”峰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橡皮擦大小的塑料方块,说,“跟踪器。这人和我差不多高,不胖,但粗壮,红色外套,黑色裤子,寸头,相貌嘛不突出,额头很宽,小眼睛,有点黑,看起来三十五六岁。你要当心了。”
“好好,等着吧,看见了我非把他牙掰下来。峰哥,你躺会儿,今天别出去了。我今天也有事,去趟永籁。”陈一飞掏出烟,递给峰哥。峰哥摆手,他抽不惯这个,“你去吧,我躺会就好,中午吃完饭出去。对了,你昨天去了医院吗,医生怎么说?”
陈一飞笑道,“3个月。”说完转身出去,露露端茶进来,脸色苍白。峰哥说,“别听他瞎扯!”
陈一飞对露露说,“我要去永籁,今天可能回不来,后面两天这里交给你了,像照顾我一样照顾好这两个大男人。”
露露白了他一眼,说,“那你就别回来了。”
陈一飞走的时候忘记关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