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笔记』金阁寺:美是怨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京都第一天的清晨,7:50出门。那天是周六,街上没什么行人。

公寓旁有一个杂货店,老板在忙着从一辆皮卡上卸货。我哗啦啦地开门声,引来了他的关注,他搬着箱子笑着向我点头问候,我也还以笑容、点头和问候,只是他说的是日语,我说的是中文,不过我们都在问候中,收获了好心情。

从公寓出发,到河原町松原站,要过鸭川。那是有如荒河滩一般宽阔的河流,所谓宽阔,更在于两岸的河滩。京都的街道很狭窄,但却留出了宽阔的河道,来供那条并不太深的鸭川,在其上自由的摇摆扭动。那条河两岸堤坝下有步行道,清晨里,许多人在此跑步,这是它的风景。在京都四天,我基本天天与鸭川为伴,我也似乎看到了,它早晚不同的风景。

日本的公路与国内公路的左右方向是相反的,临到车站我才注意到。这时一趟205路公交车已在街道对面进站,根据地图,我发现那趟车就是我要乘坐的。只是过街是红灯,我瞅个空当,冒险跑过去,招致后边一辆飞速开来的轿车,按着长鸣,与我擦身而过,我似乎都能在长鸣里听到小车司机的口吐芬芳。不过公交司机,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鲁莽举动,车子没有走,一直耐心地等着我。

我就这样慌张地上了车,慌张地使用同同留给我的公交卡刷卡,哔的一声过后,那张公交卡得到了这辆公交车的确认,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我在京都第一天的旅行,也就从这辆205路公交车上开始了。

车上人不多,我选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平复下心绪后,便从背包里掏出从国内背来的那本小说——《金阁寺》。对,今天旅行的第一站,便是金阁寺。

从松原站到金阁寺大概四十分钟的时间,我原想在车上再翻翻那本书,就像学生临考前再翻两页课本。但我的好奇总被车内、车外的景象风光所吸引。而我的思绪,也不全在这样全新的景象风光之中,我也在想象着,我心目中期待的金阁寺。



我与金阁寺的牵连,来源于两部作品,一部是小时常看的动画片《聪明的一休》,一部便是手头的这本三岛由纪夫的小说。这两部作品,一部给我的感觉是快乐的、明亮的,一部给我的却是悲伤的、晦暗的。我甚至从来没有把它们想象为同一寺庙,同一个金阁,然而它们却是同一个金阁,并且还好巧不巧地,分据在金阁命运的两端。

小说《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在去到金阁寺之前,也曾设想过金阁,他说,金阁应该是美丽的,“较之金阁的本身的美来,我把一切全都寄予我内心对于金阁的美好想象之上了。”

沟口是一个口吃的少年,口吃让他总被同学嘲笑,也让他自卑自闭于向外的社会空间。不能向外,那就向内拓展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个少年听到父亲对于金阁近乎膜拜般的描述之后,便把自己对于美的期许和寄托,全部用于塑造自己想象中的金阁。

他梦想中的金阁,“周围必以浓重的黑暗为背景。金阁静静坐落在黑暗中,优美、细密的梁柱构造,从内里微微闪耀着光辉。”

他想象屋顶上的铜凤凰,“别的鸟都在空中翱翔,这只金凤凰则展开光明的羽翼,永远飞翔于时间的海洋里。时间的波浪不住拍打着这双羽翼,接着向后方流逝。”

这是沟口心中,美到无以复加的金阁,他父亲跟他说,“这个世界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了”,然而这个内向的少年也知道,他“人生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美这个东西”。

到底什么是美?这似乎也是我们读完三岛由纪夫的这本小说后,必做的一个思考修行。

如今我坐在去往金阁寺的公交车上,看着京都流逝的街景,想象着那座绝艳的金阁,恍惚就成了那个少年,脑子里装着这个世界的终极之美,以及由这个美所引发的懵懂疑惑。

那么什么是美?这不是本文的篇幅和本人的学识所能解释清楚的事情。我想美,终归应是一种体验和感受吧。而我们对于美认知的构建,和对于科学、哲学、宗教的知识体系建设一样,无非两个知识来源,一个是自身的探索,一个是对外的学习,正所谓古人所说的“格物致知”。

少年时代,是我们对于美的认知的启蒙时代。我们会把美的终极想象,简单地赋予身边美好的事物,我们可以称之为美的容器,并慢慢向内注入情感,就比如“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的“隔壁班的那个女孩”。

沟口因口吃而自闭,这反而让他更专注于向内去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是他对于美的终极想象很奇特,不是我们青春期男孩常朝思暮想的坐在隔壁班的女神,而是很远寺庙里一个叫做金阁的建筑。这里不能不说,对于沟口美的启蒙,沟口的父亲,一位当地小寺的住持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他把自己对金阁的崇拜,传递给了自己的儿子,或许他也不曾想到,那座金阁会幻化为,他儿子心目中的美的容器,成为他心目中对于美的设想的至高标的物。



我在金阁寺那站下车,一起下车的还有两对白人情侣。这两对儿人儿虽然不是同站上车,不过他们一上车,我就直觉是同路人,只是那时我更紧张公交的轨迹和报站,而他们倒很松弛,尽管好像他们也不大懂得日语。

果然,我们一站下了车,但那一站也仅我们几个一看就是游客的下了车。我随着那两对情侣,走过一段不算短的狭窄路途后,到达了那座寺庙的山门。未到九点,寺院还没开门,但门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说来也奇怪,这个队伍里基本看不到日本人或亚洲面孔,来这里的旅行者,多像是欧美人,或许召唤他们来此的力量,三岛由纪夫更大于足利义满和一休宗纯。

《金阁寺》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场景就发生在这个寺院的门口。寺庙住持和副司要出门做法事,寺内所有人员一早“天还没亮”便集合到门口列队送行,这是他们的传统。在沟口的眼中,“通往山门的石子路在星光的照耀下,白花花地延申着。”高大树木的影子映在地面上相互融合,沟口穿着破了洞的毛衣,胳膊肘感受到了清晨的寒冷。

老师和副司对于大家的送行没有回应,“一切都在无言地进行”。我现在就排队站在那条石子路上,老师和副司似乎就从我身边昂首无言地走过,他们的木屐在石子路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按照禅家礼仪,这种送行要等他们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为止。”而我回望那条到山门的路,却也太漫长了些,所以书中说,“这种送行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或许都没有等到那场盛大送行的结束,我面前的金阁寺就开门。



我随游人们一道排队买票进入那个寺庙,当我还在设想着庭院深深时,一个小湖就已经豁然开朗地撞到了我的面前。湖边站着密密如织拍照的游人。我找了个空当,钻到如织的游人行列里,方才看到,那个我朝思暮想的金阁,就伫立在小湖一角的彼岸。

对,就是这么的突兀,当你入场还没找到座位呢,盛大的演出已经开始了。

那是一个三层的日式楼阁,一层是木柱纸门,二层和三层刷着金彩,在蓝天和碧湖的映衬下,却有一派辉煌的灿烂。

不过我与少年沟口一样,初见这个金阁,多少都感到有些迷茫和失望。对于沟口而言,这曾是父亲口中最美的建筑,于是成为了沟口心中美的化身。对我而言,这是三岛由纪夫对于美的终极想象。我喜欢他的文字,喜欢他的想象,喜欢他对于美的阐述,因而也把他笔下的金阁构建在我的精神世界里。

如今,理想照进现实,理想中的塑造有多完美,现实中的落差就会有多巨大。这不是理想的问题,这不是现实的问题,这是理想与现实认知差距的问题,它们在理想和现实中本就是两座建筑。



面前的这座金阁,究其根源,始建于六百多年前的,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时期。它曾是义满将军府邸北山山庄的主殿——北山殿。足利义满崇佛,法号鹿苑院,所以这座金阁寺正名叫做鹿苑寺。

那位霸道的足利义满将军曾扶立后小松天皇即位,又对其南朝妃子猜忌,最终勒令那位妃子所生的六岁皇子出家,而那位皇子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一休和尚。

金阁前的湖叫做镜湖,镜湖不大,或者说这座镜湖本就是照进金阁的存在,因而它便有着做镜子该有的经济尺寸。绕过镜湖,就能近距离地走到金阁旁,如今那座金阁没有开放,游人只能站在不远处观其外表。

金阁有三层,一层是法水院,二层的潮音洞,三层是究竟顶。《聪明的一休》中,最著名的那个智驱猛虎的故事,就应该发生在这座金阁一层外的这里。想要致一休于死地的足利义满将军,端坐于金阁之中,聪明的一休站在金阁之外,勒起衣服做好战斗的准备,然后冲着将军手下高喊,放虎过来。一群人便在这金阁之侧,滑稽地轰着,画中的猛虎。

在《金阁寺》的书中也介绍了,这座金阁里曾经保存有许多,被日本认定为国宝的文物,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佛骨舍利和足利义满的木坐像。曾经不可一世人物的那座偌大庄园,最终保留下来的也只剩下了这一座金阁。

而即便这座金阁,也将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成书前,走向了终点。



沟口父亲在其临终前,将沟口托付给了他的朋友、金阁寺的住持,沟口也便成为了金阁寺的一个小沙弥。

沟口初见金阁时虽然对它很失望,但金阁依旧还是沟口心中美的化身。

对于这种转变,我的理解是,入寺前的沟口眼界狭窄,而他心目中塑造的金阁又太过崇高,金阁占据了他的大部内心,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

入寺后,那座在他眼中不是很完美的现实里的金阁,却慢慢融入了许多现实的欲望,这让它更具有了不可动摇的现实的威权,这种威权以美的名义,继续完成着少年心目中对金阁美的塑造。

我感觉,入寺前后,金阁在那个少年心中是有过转变的。之前的金阁之美,是纯粹、质朴、美好的。尽管也有有为子殉情那样的不堪融入其中,但它依旧是遥远的高高在上的,有着空中楼阁般美好的金阁。

入寺之后的金阁,已然在少年眼中无处躲藏,然而它依旧是无可替代的。随着那个少年对社会的逐步了解,他发现金阁的美丽里边也是藏污纳垢、物欲横流的,比如少年母亲对于他未来做住持继承人的露骨期待,她教导少年如何巴结住持老师;比如莓果大兵逼迫少年踩踏妓女的肚子,而那少年又在这样的踩踏中居然获得了快感;比如老师发现他发现老师私会妓女,因而少年又敏感地感受到了老师对他报复性的冷淡。

现实,就是这么的面目可憎,然而现实的威权,却又有着压得那个少年喘不过气的强大。如果金阁是美的容器,那么理想中的美,与现实中的欲望就会泥沙俱下到那个容器里。现实中与理想不符的金阁,最后反而在这样犹如混凝土的浇筑下,变得更加强大。


白蛇冢


金阁后有一座小丘,丘上有个池塘。小说中提到过这个池塘,叫它安民泽。池塘中心亦有座小岛,岛上立着五重石塔,那岛叫白蛇冢。听那岛名,国人定会第一想起《白蛇传》,也不用总怀疑我们的第一印象,据说,那就是日版的《白蛇传》。

《金阁寺》中记述那座小岛,是在沟口的父亲去世以后。一天早晨,沟口来到这里,一个躺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一跃而起,“其气势仿佛要剜掉飘荡在周围的夏日早晨莹润的空气。”

那位少年,便是后来沟口的好友鹤川。

我站在这个白蛇冢旁,感受鹤川一跃而起地出现,突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看似是一个少年的出场,更像是一个少年的转世。父亲可以称为少年沟口的精神导师,父亲的去世,让沟口失去了精神寄托,而就在这个时间点,鹤川出现了。

小说中,沟口先后曾交到两个好友,一个是鹤川,一个是柏木。这两个朋友性格迥异,鹤川是善良的,他总会给沟口一个向善的督导。而柏木正好相反,他教导沟口享受当下,而这最终引领沟口坠入深渊。

我认为,书中的这两个人物,也可以理解为沟口人性的正反两面,鹤川代表着少年心目中依稀尚存的那个善的良知。鹤川曾质问沟口,你真的踩踏过那个女人的肚子吗?沟口撒谎否认后,天真的鹤川竟要拉着沟口去找老师解释清楚,来摆脱大家的“误解”。

鹤川后来遇车祸去世了,这似乎也可以理解为,沟口那仅有的良知也泯灭了。沟口随着大学交到的,外翻足的新好友柏木一道,滑向人性恶的深渊。柏木引导沟口,利用自己先天的残疾,获得女性的同情,又玩弄她们的情感。

这里不得不说,似乎坏孩子更容易在情场混得风声水起,这莫非就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理论依据。

但每到欢爱的实干时,那座美的化身的金阁,就会在沟口心中出现。也不知它是在教化沟口,还是在保护女性,总之无能为力了。

如此再三,沟口心目中的伏地魔出现了。


他想,“必须烧掉金阁”。



1950年7月2日凌晨,金阁寺见习僧人林承贤,纵火焚烧了金阁,大量日本国宝被焚毁。过后,警员在问询凶犯犯案初衷时,林承贤给出了一个非常奇葩的说辞,“我嫉妒金阁的美丽”。

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就是由这个真实案件产生了灵感,进而创作出了《金阁寺》。当然,我们也不能将书中的沟口完全对映到林承贤身上。这个案件是真实的,但以沟口为第一人称的叙述,更像是三岛由纪夫自己内心的独白。三岛由纪夫最终也是策动哗变失败,而切腹自杀的。

1955年,焚烧后的金阁得以重建;1994年,金阁寺作为“古都京都文化财”的一部分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金阁寺不大,如果一般走动,半个小时就能游览一遍。

寺庙虽然不大,但三岛由纪夫由此而产生的文字之美,还是非常震撼人心的。我翻回那个小丘,俯瞰山下的金碧辉煌的金阁,总有些秀木易折的感慨。

其实三岛由纪夫也借书中的柏木之口,提出过如何化解美给自身带来的困扰。书中讲过“南泉斩猫”和“赵州顶履”两个佛法公案。南泉和尚觉得一只美丽的小猫,侵扰了修行者的内心,所以一刀斩了它。赵州和尚听到这件事情,觉得南泉做事本末倒置,因而顶着履就走了。就这两个公案,沟口和柏木做过两次深夜讨论。

第一次讨论时,柏木跟沟口说,我们对于美,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有时是南泉,有时是赵州。

第二次讨论时,也就是沟口犯案前几天,柏木对沟口说,“改变这个世界,只能靠认知”。他说“美绝不是慰籍,它是女人,是妻子,但不是慰籍”。

这两次讨论其实也改变了我对于沟口的不良印象,他在成长中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但那也都是成长中的烦恼。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清醒的。

他说不同时期,对于美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我很认可。在这里,美可能理解为昆虫的表皮,当我们还是幼虫时,我们需要那层表皮的保护,这时需要我们储存积蓄,默默成长,这时的我们要做赵州。而一旦我们长成,需要破茧而出了,需要化蛹成蝶了,这时我们就要做南泉,敢于撕破那层阻碍成长的甲壳。我们在成长,我们对于美的理解也是有时在成长,有时要突破,并因之周而复始,这或许便是“时而赵州,时而南泉”的理解。

这是我们对美的认知,向内自身修行的一个培养过程。那又该如何理解和平衡,自身与自己情感所投射的那个美的标的物的关系呢?

我前文说过,美是一个容器,那容器里装的是我们泥沙俱下的情感,既有清澈的理想,也有浑浊的欲望,这便是美的全部。比如你看到一幅名画,你可能既看到了画家的才华,画面的美好,也看到了拍卖行让人惊愕的价格,那么,哪个因素让你觉得那幅画更美呢?

南泉斩猫,南泉和尚想斩断的是人的欲望,可斩断了猫,人的欲念就会消失吗?金钱、美女、豪宅,这些东东里既包含着理想追求,也包含着欲望驱动,能用一把刀都给斩断吗?你改变不了世界,你只能改变自己,赵州说南泉本末倒置,或许机缘就在于此。

但临到结尾,沟口已被自己心目中的金阁,折磨成了南泉。就像南泉把自身的问题归罪于一只猫的身上,沟口把自身的问题统统泄愤于金阁。最终,他说出令柏木“睁大眼睛”的一句话。

“美是怨敌。”

或许南泉斩猫,斩的还是想象中的猫,而沟口却要因自己的怨恨,走向了犯罪。



对,那就是犯罪,既破坏了公共财物,又毁灭了个人未来的犯罪。

这样的犯罪,再怎么解释也是不能让人接受的。这也是我看完三岛由纪夫的整部小说,依旧清醒的认识,尽管三岛的文字有着令人折服的优美,尽管三岛的想象有着让人羡艳的灿烂,尽管三岛由此构建出的美学大厦辉煌夺目,那依旧还是不能被宽恕的犯罪。

就如你爱一个姑娘而被拒绝,那你最好是有尊严地悄悄离开,去继续努力也好,去默默哭泣也好,去远走他乡也好,但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能……不能拿起一瓶硫酸泼向她。


----------------------------

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云影集》推荐阅读:

『云笔记』遥远救世主:元英的沉默

『云笔记』古都:四季里的京都


《云解红楼》推荐阅读:

『云.红』 从黛玉年龄,看时间的小秘密

『云.红』从元春点的四出戏看黛玉的结局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相关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友情链接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