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随想四四:恶恶相磨——委屈

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宝玉这个富家公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被爱意裹挟着长大,为别人着想到他这种程度,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去,十分难得,百分不易。

惯能伏低做小,是因为他心里存着一干人等相守相伴的求全心思,无论祖孙三代,不分丫鬟小姐,全都聚在一起,永永远远的这么快活下去。

但即使没有生在逐渐走下坡路命运的大家庭里,就算是繁荣昌盛高歌猛进的豪门世族,这样的圆满,也无法实现,生死离别才是常态这也便是他的内心,与这个世界最大的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

也正是这份求全的圆满心思,使得他左右逢源,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姐姐,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嘘寒问暖,道短诉长。虽则心意足够真挚诚恳,但不管是自己的心智也好,别人的性子也好,他都难以做到与他心思心意相匹配的皆大欢喜的圆满程度。

所以在这几回中的一段故事,以宝玉为中心,大家就像掉进了大染缸,一个个都浸染上了委屈的颜色,心里都不痛快。一个不痛快,导致另一个也不痛快,如此进行下去,如果不能打破这个恶循环,解决不掉根本问题,早晚免不了支离破碎。

他再能伏低做小,委曲求全,毕竟是一个人,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他也是有脾气的。如果全满的心愿始终得不到,长久的苦闷压抑,会让他的内心产生裂痕,经过一连串的打击以后,裂痕可能越变越大,导致到无法弥缝的境地,也就难以维持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一样会把心中的烦闷辐射出去。

宝玉和黛玉两人之间的“求全之毁”,可谓是外在表现上最开始出现的矛盾点,虽然讲根本问题在于两个人的内心世界不能偶合,但黛玉在两人的关系中,负面的影响更大,她要为两人的不痛快负主要责任。她一不痛快,对方就很难痛快,甚至在她痛快时,也常常“出口伤人”。

宝玉心里委屈,明明为两人的关系付出了这么多,却总是要承受负面情绪。其实黛玉的心里更委屈,但她的委屈是在来贾府之前,就已经死死镌下了的。

宝玉尽管在黛玉处受到了委屈,在暂时撂下以后,一仍其旧,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那个圆满的心思。

在史湘云和薛宝钗两人和黛玉之间,主动消除、弥合他们之间的误会和不快,但是林黛玉的委屈是根深蒂固的,她心中的不快会无限地辐射出去,下人仆从也好,史湘云、薛宝钗也好,多多少少会承受她的影响。她们之间原本就不大容易调和,再加上宝玉的情智难以做到瞻前顾后,常常顾此失彼,故而不痛快总是存在。二十二中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正是佐证。

除去为了使所有人其乐融融而弄的不愉快之外,宝玉和黛玉两人之间的负面影响,也向外传播了去。

宝黛二人在打醮祈福之后,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到了砸玉惊动老太太、太太的地步,两个小儿女带累的祖母辈不得安生,袭人紫鹃等人为此担惊受怕,苦口婆心地劝慰,老太太何尝不委屈。

紧接其后,无精打采魂不守舍的宝玉同宝钗之间,也起了不愉快,因说话不防头弄得宝钗大怒。自己明明是好意,没有任何亵渎的心思,却反致宝钗发火,为此“借扇机带双敲”。

而后是金钏儿被打、宝玉淋雨、袭人被踢,然后到了本回因一把扇子,一房里的人都不痛快。晴雯一直本分,其实宝玉不过叹了一气,数落几句,反致晴雯一叠声的冷笑,反唇相讥,惹闹到要将晴雯撵出去的地步。

不过是失手掉了扇子,就被宝玉借此发挥一通数落,再兼之因袭人被打后物伤其类、唇亡齿寒,心里着实委屈,但晴雯跟黛玉一样,嘴上是从不饶人的,刺挠起人来,向来不嘴软,反是长篇大段的挤兑宝玉,讥刺袭人。

所以如开篇一段文字中所说,“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宝玉心里万分委屈。以一个委屈为核心,向外辐散,成了一圈一圈的罗网,只要在圈子里就难逃被捕获的命运。

袭人是有担当识大体的,受到委屈大多数情况都能自己默默化解掉,尽管她这样的人品,有时也因为种种原因说些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让人不舒服的话,例如应对晴雯的刺挠时说的“一时不到,就有事故儿”、“我们”、“是个糊涂人”。

袭人属于默默扛下来的那种,主动将委屈自我消化,至于能不能彻底消化是另一回事;宝钗是宽广大度的人,多数情况直接忽视无视;至于更多的人,则是将自己的心里感受发泄出来的人,晴雯、黛玉、宝玉、老太太等人都是这种,身边的人必然要承受他们的内心感受,要好都好,要不好都不好。

也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如雪崩之势,无限潮涌而前。人人委屈,但几乎所有感情用事的人都有责任,不明不白做了承受者的同时,又做了推波助澜的布散者,犹如结成了一大片的密网,无人可逃。

负面情绪就像是流感,甚至瘟疫,如果在一个节点没法消化解决,那么将有更多的人参与到这大潮大浪之中,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以至于铺天盖地,汹涌肆虐。

其实情绪才是最具有传染性的力量,而不单单是委屈等负面情绪。一个人对别人的影响,可能是大开大合的那种,也可能是微乎其微的,无论是哪种方式,终归在以一种特定的磁场每时每刻地影响着别人。

善善相济,恶恶相磨。

吃足了委屈的苦头后,我打定主意想要从这种密不可破的牢网中,解脱而出,第一要做的是在大潮中站稳脚跟,第二要做的将负面能量压住,尽可能的以自身力量给消化掉,如果实在不行,最起码不去传染别人。第三重整旗鼓,甚至拿出一种向上的姿态,无限感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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