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老家的河

  沿着长江支流澎溪入口，逆流而上，水流七拐八弯，或急或缓，在这个汇入长江的若干支流中，有一条从重重山峦中蜿蜒出来的小河沟，名叫洗脚河。

  洗脚河名称的来源大概是因为河中间那块造型独特的大石头，石头自觉的分为两个部分，上面较平坦的盛着能刚没过脚踝的水，还可以清晰的看到水中游动的小蝌蚪呢！上面的水又涓涓的滑到下方的凹槽里，那凹槽形似一个圆盆，盆里的水清澈见底，住在这河边的人家也就欢喜到这地方纳凉，顺带洗洗一天疲累的双脚，不忙的话还可以在这盆里躺一躺，享受着干净的河水褪去全身燥热的凉爽，待到夜里的凉意驱散走房间里的热气，也就可以提着鞋子，光着脚，伴着月色和虫鸣，踩着光滑的石头块回家啦！

  这条小河关于我童年的大半记忆，我在这小河里是不会寂寞的。我会哼着自编的歌曲，搬弄行色各异的石头，在水中和小鱼小蟹们斗智斗勇；也可以坐在大石块上玩弄拾来的小石子，一玩就是大半天，或是活跃的寻找着石头，给自己在小河沟里垒一个小房子；也会坐在小木桥上，拿着口琴，吹着不成调子的调子，安静地看着脚下小河沟的景象。

  在顺着水流而下的方向，有一块形似长方体的大石块，它的棱角被消磨得没有长方体那么尖锐，因为上方架在一个石头上面，所以它总是倾斜向下，又像一个滑梯，我总是能乐此不疲的在上面爬上爬下。阳光灿烂，石头表面微热，双手触摸着石头，还是能感觉到凉意森森，好像石头里埋着谁前世的幽魂。

    我看见过袒露在外，几乎快要断流了的洗脚河，像一个寿将终寝的慈祥老人，包容和接纳着一切行为；也看见过被水流吞噬着的洗脚河，波涛汹涌，撞击在石头上激起的水花，泛起层层波浪向岸边侵袭，不容侵犯的模样。那种想靠近细看的好奇心，被爷爷严令禁止而扼杀掉的感受至今难忘。

              【第二章】靠河的人家

  爷爷的家就在这条河的旁边，恰在河沟转弯，水流最急的地方，石头修建的高高的坝子和围绕在周围的竹子，保护着房子和人家。

  1982年农历六月初二，这是爷爷可以清楚说出的时间，那时候，他才三十几岁，正值壮年，但是那年的六月，下大雨涨起的河水带走了他的伴侣。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河里的水涨得厉害，雨停之后，河里的水却不会马上安分的消停。住在对面山腰上的兄弟俩，好奇的下山来观看这壮阔的河水，顺便串串门，和人家谈论一下这该死的天气和河水。聊完之后，又过小木桥到对岸回家，才刚踏上岸的两人，回头看到在大水中起伏的木棍和女人，大概最后悔的就是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汹涌的水流将水中的一切毫不犹豫的裹挟而去，一眨眼的功夫，河里就只是水了。

  他们站在岸的对面，怪女人家热情的送他们过岸，不送就没这回事了；怪桥断了块木板没修，怪连下的几天大雨让河水涨了，如果不是下雨，人就不会被冲走；也怪自己没有回头就松掉木棍，让还给他们递着木棍的女人失衡掉了下去。

  人的心犹如明镜，是可以预料到生死的。尽管这样，爷爷还是带着人顺流而下去寻找奶奶，把奶奶带回家，村里的人也都好心的加入寻找的队伍，他们希望死者能够入土为安。

    在他们开始寻找的漫长过程里，我小爸带着菜刀气冲冲找到那个让他失去妈妈的人，并且动手伤了他，菜刀毫不留情的划在他的身上，裂开的皮肉边流着新鲜的血液。菜刀被人从小爸的手里抢走，小爸像一头不受控制的小老虎，声嘶力竭的咆哮着“我看到你就要杀了你，杀了你”，那时候我小爸才三岁，三岁那年的夏天，突然没了母亲。

    爷爷顺着水流的方向，走了很远，从小河到大河，找了很久。久到河里的水都快要干涸，寻找的队伍都相继散去，最后只剩下爷爷和爷爷的岳父。

  奶奶的父亲说:“她被水带走了，回不来啦！我们回吧！”说着迈着步子往回走，笨拙地抹着眼角的泪花。爷爷没有和岳父一起回去，他一个人在河里晃悠了大半天，在夜色中才回到家里。

  三个多月的寻找，一百多天，一无所获。

  爷爷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家里的门上就挂上了白布，大门进入的正中就摆放着棺材，但是棺材里什么都没有，虽然什么都没有，爷爷还是给奶奶请来了人死后该用的乐队，周围人也都跑来为奶奶“坐夜”，在这并不喜悦的器乐声中，人们很容易感慨生命无常。

    在听了一晚的丧乐后，住在对面山腰上的房子也突然空了。

    伤了人命的人家跑了。

                  【第三章】关于房子

  跑了的人，从此就再也没有故乡了，故乡熟悉的山水容得下他，他还是选择了离开，不再回来。

  在人情维系着平衡的小村庄里，人们还会念着他和爷爷一样没日没夜寻找的情分。

  时间过去很久，很多事情也会随着岁月积累上厚厚的灰尘，被人忘记，爷爷都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我们也早就离开了那条河。

    2012年起国家实行“宅基地扶垦”政策，只要将废弃的房屋拆掉，国家就会根据相应的面积补助钱，拆了多少老房子，也会有多少新房子建起，这一下，村里就多了很多“有钱人”，就像一笔意外的财富一样，带来的不一定是好事，也许是横祸。

      跑了的人也突然回来，回来的是他的儿子，他在街道上大吵大闹，全然没有形象，就像一个受了巨大委屈的妇人一样，大声宣泄着自己的痛苦。

    他父亲在离开的那天夜里，悄悄的将房子卖给了我们那地方的一个老师，老师权衡利弊之后，给了他父亲一些钱，反正手头也宽裕，就留下了那座空房子。

    那些钱和现在被拆掉房子补助的钱简直是不能比，我听说有十七八万吧，这是好些人要在田里摸爬滚打好多年才能有的数字，而老师家不用流一滴汗水，钱包就像涨水一样鼓了起来，引得人眼热，当有人来分割这块财富时，很多人也乐于看稀奇。

    奶奶的事也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再次提起，我也就多知道了一些事情。回来的男人要索要回去全部的补助基金，因为这房子是他祖祖辈辈居住着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不给，我就天天待在你家门口。老师家的女人说:“你父亲当年把我嫂子推下河去，依这个，我就拿着买房子的条子上法院，你一分钱也甭想拿着”。

    他们僵持了很久，最后也并没有真的上法院，总是不能太难看。男人如愿抱着一半的钱回家，老师家想着，自己也是意外得来的钱，没亏，也就不再说什么。

                      【第四章】老家的河

  那座在洗脚河旁边，周围都是竹子的房子，也被夷为平地，洗脚河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水流依旧从那些不起眼的石缝里渗透出来，原来装水的凹槽也下降了不少，水面上面也留着一圈明显的痕迹，大概是许久没有人来这条河里洗脚的缘故吧，那个形似圆盆的凹槽里，边缘的石壁和水底都长满了水草，河边树木的枝叶也是纷纷掉落到河里，覆盖在水面上，这落叶就像宅基地扶垦后掉来的纸币覆盖在人心上一样，一扒拉开来，游在水中的蝌蚪也是大得惊人，还有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小虾小蟹，河里的水早就没有原来清澈透亮。

我亲眼看到亲兄弟为了分割房屋财产翻着以前的老底，大的计较房子是谁的户口就该谁得这笔钱，小的就说我种着家里的田，一直照顾着家里的老母什么的，两人一直争执着，然后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所以算起这些来，老师他们的解决还算是文明的方式。

在过分看中人情的时候，人们念着情，很多事情也就没想的那么重要。那个误伤了我奶奶性命的人，带着一纸协议——给受害方抚养一个小孩的费用跑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而我小爸和我爸爸他们还是一样的长大成人。

但是现在河岸上的路也长满了杂草，看不清原来路的模样，旁边树木干枯的枝丫掉落到河沟里，在与石头的触碰时，“咔嚓” 一声，断为更小更多的枝节，整条河都是一幅荒败的景象。河里的石块，没有被人踩踏，也没有人再去玩耍，也就没有那么光滑，仿佛表面上笼罩着一层灰尘，让人不怎么想去触碰，河里那块长方体的石头，岿然不动；童年坐过的小木桥，木头腐朽，桥早就断了一个大窟窿，裸露着锈迹斑斑的钢筋绳索，这一切都是岁月的痕迹啊。

这条河再也不会是往日的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