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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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午睡中惊醒,我近几年才养成这种奢侈的习惯,从前巴不得二十四小时工作赚些加班费。我费劲地拉开暗红色铁门,川站在门口,提了些小吃和fourlock啤酒,捷豹钥匙别在腰带上,非常显眼。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毁了我一个好梦。”

    川熟练的脱鞋进来,把小吃和啤酒放在门廊边上的鞋柜上,我家里并没有第二双拖鞋,他只能光脚走来走去。“你画的这是什么抽象画,哈哈,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 ”川一点儿也不见外,一屁股坐在我的靠垫上。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多说无益。你今天是来庆祝什么,睡到心仪的姑娘了?”我懒散地坐在地毯上,用薄被子裹住身体,以免被川看出人格转变的异常。

“你不知道?嗯...也很正常,我已经一周没见你了,躲在这里画画么,哈哈。”川轻易流露出的快乐,像极了发现橱柜里糖果的小孩儿。“事实上,我就快结婚啦,日子还没定下来,但“家长”们已经在着手操办了。”

    难以想象,头一个月还在我面前吹嘘一晚上能睡十个姑娘的浪子川,今天却当面给我发出了婚礼请帖,“她了解你么,还是她只想了解咱们的公司收益和你的百万跑车?”不知是不是出于嫉妒,我一句祝福的话也不想说。

    “她是一名教师,我和她坦白了过去的“光荣历史”,但我去医院检查过,我很健康,哈哈,她像劝诫淘气孩子似的命令我以后不许这样堕落下去,但是既往不咎,嗨,我感觉自己被征服啦。”川在茶几上开了一瓶啤酒,妈的,葡萄味的酸臭直冲脑海。

    “你怎么能泡到老师,要我说,保守的女生根本满足不了你的欲望,没准就只会一种体位。你还得像舞蹈教练似的教她,天,她保准能累地像练瑜伽一样。”我感觉自己越说越过分,但川丝毫不在意。

    “再过个五年我就往四十岁奔啦,你还指望酒吧里站台的妹妹共度一生不成,我受够了做完爱被孤零零扔在床上的感觉。书上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我倒觉得,没负过责任的男人也是不完整的,我不想再逃避责任,像装病逃课的幼稚鬼。”川递给我一瓶啤酒,但我并不喜欢果味啤酒,随便喝了一口就放在茶几上。

“你结婚我指定去,但我敢保证,不出一个月,她就能让你见识到什么叫为人师表。兄弟几个半夜出来大排档?没可能了。”

“你还想玩到多大?铁钉先生。据我所知的丁克都是用来钓妹子的小把戏,就像,呃...欲擒故纵。借助酒精骗到床上,让无知的小姑娘尝尝新奇人种的滋味,还不用负责任,啊哈,多好的借口。”

“只有人渣的思想才能龌龊到这种地步,你家教师绝对能让你重新做人。”我喝了一口啤酒,纯粹是为了解渴。“我每次去酒吧都是接喝成烂泥的你,我非常洁身自...好。”

    “好”字还没说出口,我大脑又陷入一片空白,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松软的皮质坐垫上,往医院的方向飞驰。

“我很好,咱们回去吧。”我用右手撑起上身,胳膊深深陷在座椅里头。

“你是不是得了“分裂症”?我在你兜里找到了医生名片,医院马上就到了。”

“我掏出名片,中心医院精神科主任 窦普,联系电话和具体地址。并没有分裂症三个字的痕迹。”

“你是怎么知道这种病的,你可别告诉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这种鬼话。”我对于秘密被川轻易窥探有些不爽。

“我老婆和我说的,”川每次提起未婚妻都异常精神,现在干脆改口叫老婆了。“她曾接触过分裂症患者。”

    想不到在百万人口的小城市里,竟然有和我一样的病患,这让我颇感欣慰,“现在她们还有联系么,我也许可以和他分享一些经验。”

“没了,她说大学毕业以后就失去联系了。”

      我顿时有些警觉,“她叫什么名字?”

      “我老婆么?她叫琳,和你一样学心理的。改天领你认识认识,你们指定有话聊。”

    一颗核弹在我脑中爆炸,汽车油表咔咔作响,川贴心地放着几首轻柔的CD,而我像一口坏掉的旧式摆钟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随车流摆来摆去。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川。你知道...我只是比正常人多了一种思维方式而已,有时候显得很古怪,古怪的人咱们见多了,对吧。”我又在不自觉的否定事实了。我从没如此期待早点到医院,好让我下车呼吸新鲜空气,我太闷了,一切一切,像高压锅里煮得通红的螃蟹。

    医生并未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丝毫惊讶,川呆在门口,那儿有一排舒适的座椅,看起来比公园那些塑料座椅舒服的多,在这儿,家属总要等很久。川随便从门廊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是马克李维的《第一日》,封面上炽热的朝阳总能让我想起童年时光。

“我能听见脑袋里的内部语言,像在大厅里怒吼的回声一般令人震颤。但我对那段时间所做的事情毫无记忆,只能等醒来接受现实...”

    医生把手沉到桌子上,摆出非常抱歉的手势,“你这是DID(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典型症状,你产生了“并存意识”,两种意识同时接管身体,之前的录像你也看到了。”

“难道我像恐怖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有那么多人格挤在脑袋里,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差不离,但事实上,你没那么严重。我会教你分身之间如何分工合作,默契沟通,来达到身心平衡。”

“我的天,”我有些崩溃“快告诉我一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不该相信心理医生,瞧瞧他那张假装正经的脸,真令我不寒而栗,这儿每天可有成千上万的人向他说着心里的...小秘密,医生心里装着成千上万的秘密哟,没准哪天在酒吧里喝醉了,一字不落的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

    红一直在跟医生交谈,但医生连一根杂草也没拔掉,我有些怀疑他能否继续和医生交流思想,虽说‘有些怀疑’,但是,我知道,红恐怕是不会的。我的意识终于浮出水面,双手搭在小腹上面,稍微镇静了些:“您有过DID的治疗经验么。”

    “你并不是唯一患这种病的人。童年受过虐待,尤其施虐者是亲近的人的时候,小孩子很容易分裂出他我来承担痛苦。然后照常高高兴兴的吃饭,玩耍,像没事儿人一样。而另一个人格被冷落,受过去记忆折磨的时候越久,病起来就越严重。”

    “你是说...我童年时受过亲人的虐待?”我既惊讶又有些愤怒,“会不会是其他的什么刺激造成的。”

    “很可能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会对你进行必要的治疗。发现并且确定你的全部人格,以及特质。确认你发病的真实原因。针对人格的特性进行治疗。关注人格中的积极成分。在每一阶段的治疗前让你知情。尽量避免药物治疗,它们会刺激人格分裂,而且副作用很严重。”

    医生边说边把这些条款原则腾在纸上,“你有和他交流过么?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

    “我叫他“红”,他在我意识里出现几天而已,交流...哦对。”我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画纸,像我的心灵一样,怎么也展不平。

      医生把那张图画正对着我,它能投射出一些红的想法。

“你心里住着一位悲伤无助的孩子,他把手涂满,企图和充满恐惧的身体分离,也许是在表达,你当时用手接触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已经愿意和你分享深藏的秘密,快鼓励他多说些信息。”

    医生对我的治疗表现出很大的信心,和十年前不同,我已经放下了自己压在身上那些我必须承担的架子。我在脑中幻想出一出电视采访,记者拿着话筒问我,您是一名精神病人么,我斩钉截铁的回答“是”,然后安心的接受治疗,而非用曾经的些许荣誉聊以自慰,逃避现实。一味忽视过去的痛苦,那些不堪的记忆会像暴徒一般不断敲打你的脑袋,看过微电影《勺子》吧,就是那样一个恶魔,无休无止,随时随地折磨你,它才不管你是不是在吃午餐或者泡澡,不停在记忆深处敲打你,在耳边聒噪不停,像乱吹的长笛、炸膛的长号,到死才能停歇。

    你想知道我的秘密,我完全可以告诉你。但我是一个好孩子,你总把坏事栽赃在我头上,你根本就是个伪君子。哈哈,我最不怕的就是你了,懦弱、易怒、虚伪。我了解你,你想要我的秘密,来吧,你把它们藏在我这儿这么久,现在想拿回去了,但那都是些垃圾,和你我一样的垃圾,你母亲没告诉你么,还是说她想为你一直保留着童年的罪行?

     我的人格就像一段DNA双螺旋,不停旋转,在诊疗室交替接管身体,控制嘴巴说出不同的话,耳朵听到不同的声音,唯一不变的是我得时刻小心,我的意识像游丝一样微弱,总要拿出保姆照料新生儿那般细心谨慎。

“你刚刚一直小声重复着,罪行。”窦医生给我换了一杯白开水,刚刚那杯掉进去一个小飞虫。它的薄翅被水粘住,最终也没挣扎出去。

“我完全没有记忆。”我无奈地做了个鬼脸。

“你若接受住院治疗会好得很快,至少你能学会怎么和人格和谐相处。发病时不至于看起来那么的...特殊”

“大概多久?”我想起大学时期消磨意志的白色墙壁。

“治愈需要一年,也许更久,治疗费是很大一笔支出,你要考虑清楚。”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蹦出来,一年,这简直是监禁!

“有没有可能我自己在家里接受治疗,您在电话里作些指导什么的。”

“也可以,但你需要非常专业的陪护人员,知道些心理学的常识。能让你的病情,至少——不会变糟。”

    我脑海里立马蹦出来琳的模样,妈的,我一直忘不了那时的感觉,孤独、情欲和懦弱构成的滋味,好像柠檬、白兰地和海盐调出的玛格丽特,无一不触动我敏感的神经。琳一直都知道我的病情——也许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是不愿承认事实的懦弱置我于孤独,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手握铁勺的恶魔。

      我接受了医生的提议,但把时间缩短到半个月,我有点想参加川的婚礼,但不做伴郎,浪子的朋友遍天下,我只在角落处欣赏别人的热闹就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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