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自己很遥远
有一年的中秋节,我一个人。
兜里揣着三枚冰凉的硬币,加起来两块五,那是一天的伙食费了,囊空如洗也只能数这样子。我决定倾尽家底买一包香烟,而这也是那个秋天最艰难的一个决定。叼着烟,对着空气吞吐云雾,兴致勃然,就诵读起庄周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我敞开嗓子,无惧隔墙有耳,还手脚合作地舞之蹈之,仿佛我便是那傲游在水的大鱼和那翔飞在天的大鸟。不过,那一时的自我陶醉也的确转移了难挨的饥饿感。
我不想陈述作为小人物的悲哀,无意在回忆心酸的过去中成就当下的解脱。我之所以能把经验过的困顿记录得如此细致,是因为这一经历让我深切地意识到食欲比人类任何其它的欲望更强烈。而食欲出现危机之后,人的思想格局往往会大开大合,想问题更加透彻,却也容易狂妄和无畏。
结婚以后,生活便慢了下来。
雷平阳的诗里描写过一队绕着城池跑路的蚂蚁,我承认,我绝对是那队蚂蚁里无限卑微的一只。那个城池之于我,就像理想之于现实,不绕城跑路,生活恐怕再无奔头。
婚后的男人,一定在承受生活之重的同时,几乎无孔不入地追求物欲,这是生活秩序的铁律。有经验的男人一来二去不难体会出生活的二字法则:拼和挨。拼好了叫事业有成,拼不好就是拼命;挨到了的叫命里有,挨不到就是命中缺。不经人事不能幡悟:“岁月静好”种种,非但未必准确,有时还是拿来诓骗世人的鬼话。
卡夫卡在文学上是现实主义写作的神话,要我说,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是一个人的两只手,谁也离不开谁,它们不分彼此。卡夫卡的现实主义作品里,处处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影子。卡夫卡说:“我是自由的,那就是我迷失的原因。”自由这个无底洞是理想主义者最可能失足的地方,陷落进去就回天无力。卡夫卡一生孤独寂寥,三次订婚却又退婚,结果一生未娶,三部长篇无一完稿,不惑之年即死于肺痨。他的宿命启示我:如果要挑起拯救世界的大任,这个人首先得做好被世界压垮的准备,而一个伟大的思想者,极有可能被思想打败。
由此,我告诫自己,吃好一天三顿饭,安顿好家人,不光时光慢下来,我的一颗容易膨胀的心也要适应慢下来的节奏。
海子不食人间烟火,他幻想面朝大海,可是他再也看不到春暖花开。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绝不是一首浪漫的诗作,而是一个单纯的青年诗人冲破肉体的呐喊。每当我听出别人铿锵豪迈去深情朗读,我心里就别扭得痛苦。
同样作为诗人,雷平阳在作品里是这么写的:“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至于西边,一定有一条高速公路”。他也仅仅在内心这么设计,从来没有去实践。他的大量的现实主义诗歌都在批判蛮荒和愚昧,试图引导我们自觉地开悟。他批判,但他从来没有逃离,没有忽略现实的意义:“我始终跑不出自己的生活/谁能跑出这落在地上的生活”。他是绝顶聪明的一个,也是优秀诗人里少数活得很好的人。
世人都说李太白清高,我却觉得此人活得实在。虽一生不顺,却结交甚众,有酒有肉有生活,起码没至于潦倒的地步。他给玉真公主献诗:“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迎。”今天看来就是献媚之词,可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一步步接近统治阶级上层。他又写出《大猎赋》,以“大道匡君,示物周博”来博取时任玄宗皇帝的欢心。所以,李白才能终其一生安稳的活着,历史上也才留下“摘仙人”的美誉。而像罢黜的贾谊和冯梦龙笔下的司马貌就不谙人情,不懂迂回,直肠子做人,终究也只能做文章发牢骚,不饿肚子就不错了。
十年前,几十位80后诗人聚在一起,喝酒畅谈。他们豪气冲天,一副独我其谁的样子。十年过去,他们不管事业如何,在诗歌创作上集体沉寂了。曾经诗歌是他们的全部,现在似乎什么也不是。不然,真相一定不是他们舍弃了内心的最爱,而是内心深处以滴血的姿态与最爱保持了一段距离,因为他们要服从现实,要填饱肚子。
每当我嘴馋,就想吃口红烧肉。我的孩子不愿意吃,我就忍不住说我饿肚子的往事,让她陪我忆苦思甜。那是离她很遥远的事情,更多压在我心里没有说出来的话,也离她很遥远。
我离自己何尝不是遥远的呢……
2017/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