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孤勇】
秋枫静耳中轰鸣余绕,秀脸与办公桌上的机要电话彤红一色。放下话筒手按胸前,她想让胸中海啸般汹涌的波涛平静下来,尽快恢复冷静和理智,好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电话是厅长打来的,“枫静,涂醒农落网了,在清江县。你带两个人尽快赶过去,把他押到厅里监狱。”
涂醒农,终于找到你了!秋枫静轻擂桌面,口中喃喃自语。一团遥远的硝烟从心底缓缓升起,顷刻间缭绕眼前。
(一)
民国二十年的洪城没有春天。
二月上旬,立春已过依然风寒如芒刮脸刺骨,北风肆无忌惮拉扯着洪城大街小巷的匆匆行人。
穿街过巷的寒风带给全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昨日,滴水成冰的深夜,警备司令部稽查处执法队将年前抓捕关押在监狱的五十余名共产党人装入麻袋扔进了滔滔赣江。
秋枫静坐在黄包车上努力保持着身姿挺拔,微微发红的眼睛迎风落泪,无论如何抖擞不出精神,秀美而苍白的面容挂着遮挡不住的悲戚。怎么会这样?上个月,苏区老家传过来的情报,还是用敌军俘虏进行交换,营救同志们出狱。转眼之间,洪城就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豫章路口多了个卡子,街宽灯炽,军警林立。
这一片,住着洪城军政两界大批高官显贵,难道他们怕共产党人会到此报复?
“下车,临检!”一名中尉军官拦在黄包车前。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秋枫静没给他好脸色,“我是百花洲报社记者,住在前面秋公馆。”
“中央党部调查科。” 原来是中统的,难怪敢固执地朝秋枫静伸着手,要查看证件。
“等一下。”一名白领章上镶着颗红星的警官走了过来,嘴角隐隐可见一丝狡黠的笑意,“秋厅长的大小姐,秋师长的妹妹,你们都不认识?”
民政厅长秋一鹤,国父当年身边的“文胆”,是连远在南京的二陈见了都得尊一声“叔叔”的党国元勋。中统向来视省党部为自家后院,偏偏他还身兼省党部执行委员,对本省党务有一言而决之威。这等人物,自然是不惹为佳。
警官朝中尉摇头晃脑挪喻道:“你们在洪城怎么混的?”
中尉有点打怵了。“您是……” 领章挂红星的,是简任级高级警官,即便只有一颗,也是上校级别。
“西湖分局督察长,乐煦枫。”
中尉让开身子,“秋小姐,不好意思,你请!”
“秋小姐,在下恭送你回府吧?免得一路上被人打扰。” 乐煦枫转向秋枫静,脸上写满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的讨好。
秋枫静被请上了乐煦枫停在路边的道奇小汽车。
涂醒农的落网归案,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解放前夕,被中统抛弃的涂醒农回到老家清江县,恢复本名涂立生,混入清江中学当了一名历史老师。
全省解放后,公安厅向基层公安部门下发了两份极其重要的通知,一是通缉追捕罪大恶极的政治土匪头目,不管活人死尸,必须面见;二是摸排深挖红军时期苏区和地下党叛徒,缉拿归案。
蛰伏了四五年后,天下太平安居乐业,涂立生放松了警惕。
吉普车驶出校门,远远地拐了个大弯,扬起一路风尘。涂立生痴痴看着远去的小车,惆怅良久,一声轻叹 ,“想不到,小小一个县委书记,如此风光羡人。”
同事奇怪,“你认识县委书记?”
涂立生语惊四座:“县委书记算什么,省委书记老子都做过……”
公安干部很快找上门来。
在公安局接待室,涂立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去北京,做个政协委员就可以了。
涂醒农,原名涂立生,出身于“药都”樟树一个药商世家。一九二三年在省立医学专科学校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年入党,曾任青年团洪城地委书记,一九二五年十月,领导洪城青年声援“五卅”运动,同年十一月被选送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毕业后再入列宁学院学习。一九二九年归国任共青团中央《列宁青年》杂志编辑。一九三一年三月,中央苏区第三次反“围剿”前,被任命为洪城市委书记兼省委工委负责人,负责重建地下省委。
听完涂醒农自我介绍的资历和简历,年轻的县长兼公安局长瞠目结舌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
面对这么一尊神魔难辨的大仙,他和县委书记只能一边暂时安抚涂醒农回县中继续任教,一边火速将情况上报,请求指示。消息就这样到了省里和北京。
次日,首都一纸电令到达袁州地区公安处:立即逮捕涂醒农,押解进京。
(二)
秀美依旧,傲然依旧。二十余年岁月风雨的侵浸,已将她那份大家闺秀的优雅深藏于一袭飒爽的公安制服之下,眼神中偶尔透出的锋芒,凌厉老辣。涂醒农一坐进审讯室,就认出了秋枫静。
“涂醒农,多年未见,谈谈吧。”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国民二十年三月,涂醒农安抵洪城,被接到地下市委机关、叠山路一家毫不起眼的小货栈—恒通商行。
习惯了莫斯科金碧辉煌咖啡厅的飘香,实在无法囿于小货栈咸鱼海带浓腥的熏戗。趁着天黑,涂醒农去了繁华的中山路,驻进了洪城大旅社,那座当年的起义指挥部,洪城最富丽豪华的西式旅馆。
那几年,赣鄱大地风云激荡,省会洪城血雨腥风。洪城市委发展地下组织、建设秘密交通线、组织进步青年到苏区、秘密接转护送中央苏区派往各根据地的军政干部、通过各种关系为各苏区提供情报和军事地图……斗争如火如荼,这一切,随着涂醒农的叛变嘎然而止。
“我也是没有办法,落到敌人手上了……”
“涂醒农,别演戏了!”
来清江前,秋枫静在缴获的敌伪档案中找到了涂醒农亲笔书写的供词:我这次被派到洪城来,本就有心投靠党国。我是一九二三年入党的老资格党员,又被派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回国后却只得到团中央宣传部编辑这么低的一个职务。与我一同回国的那些同学,要么被派到各个根据地执掌大权成了一方诸侯,要么进了中枢成为中央要员,只有我被委任为洪城党团书记,来干这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危险勾当。我实在是不想跟着他们再混下去了,所以下了这番弃暗投明之决心。
“地下省委四次被敌人破获,接连三任省委书记英勇牺牲,只有你成了可耻的叛徒。你是从中央苏区来的,所以我们从未怀疑过你,所有活动都听你指挥向你汇报。没想到,你居然出卖自己的信仰,出卖自己的灵魂,还出卖了整个洪城地区地下党团组织的同志。”
国民二十年三月,涂醒农一住进洪城大旅社,就被党务调查科驻洪城站盯上。这个每天都在三楼西餐厅享用精致牛排、到屋顶摘星茶园悠闲地喝咖啡凭栏俯瞰洪城风光的年轻人,绝不可能真是叠山路上那家小货栈的帐房先生。
三日后,涂醒农被秘密逮捕,直接就叛变了。
中统原以为捞到一条大鱼,弹冠相庆。初审之后才发现,涂醒农高位之下并无其实。初来乍到的他,对洪城党团地下组织并不了解,认识的地下工作人员极其有限。
仅仅一天后,中统便将涂醒农秘密释放,让他继续以党团书记的身份在洪城活动。
临渭水以待鱼,张天网静候鸟。灭顶之灾,黑云般笼罩在洪城地下党每一个人头上。
秋枫静对即将到来的风险浑然不觉。她的烦恼来自另一个越逼越近却又捉摸不透的人。
敞亮的客厅传出父亲爽朗的笑声,他很久没有这么开怀了。是谁能有开心的金钥匙?
从沙发上欠身立起的,居然是乐煦枫。
“秋小姐回府了?” 算打招呼还是问候?嘴角依然挂着这丝该死的黠笑。这家伙,今日未穿制服,一身合体的手工西装衬托下,丰神俊逸,温润如玉。秋枫静粉脸微烫。
“鹤老,晚生告辞,不打扰您和秋小姐了。”
“就这么说定了。”
“一定!” 乐煦枫揖礼躬身告退。
人去如风,人走楼空,秋枫静第一次觉得这座公馆如此空旷寂寥。
“爸,他来干什么?”
“运军粮的火车在甲里舍被盗扒了。小乐不错,带人破了案,军粮找到了。身为督粮官,我约他明天出城去甲里舍看看。大战在即,总得保证前线将士能吃饱饭吧。”
“军粮?” 秋枫静心尖一颤。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哪!”
“你在民国二十年三月底就叛变投敌了,为什么到十一月才在全城实施抓捕?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中统要我摸清全城的地下组织和人员,又不能心急露出破绽,以免打草惊蛇,所以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到六月才掌握全城地下党网络。”
“既然掌握了我党的全城网络,为什么不动手?还等什么?”
“等一份情报,等一个人。”
秋枫静眼光遽然锋锐,涂醒农低下了头。
“本来是打算动手收网。但前线连吃败仗,莲塘、良村、黄陂一连三战,红军每一仗都能精准设伏,进剿的国军不是全军覆没便是遭受重创。军方怀疑红军的情报来自洪城,军内高层有我们还未掌握的谍报人员,所以就暂缓动手了,想等下一份情报出现,等这个人浮出水面。”
“等到九月,红军再次三战三捷,国军丢盔弃甲逃离苏区,第三次围剿彻底失败。担任围剿总指挥的军政部长灰溜溜回了南京,临行前大发雷霆,严斥洪城警备司令部和中统站防谍不力,遗祸党国。中统逼着我再细查地下网络,还对地下党所有机关和重要人员实施了秘密监控,忙乎了两个多月,实在是查不出什么线索,又怕再耽搁下去会鸡飞蛋打,就收网了。”
秋枫静就是在这次大抓捕中落入敌手的,她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形……
“秋小姐,刚才在外头有位先生托我交给你这盒中药,说是特意从樟树寻来送给你,托你交给你父亲。嘻嘻……”
秋枫静疑惑地接过盒子,一股浓浓的中药材香气扑鼻而来。“他没说自己是谁吗?” 脑子里闪过乐煦枫痞帅的脸庞,不会是他吧?
“没说,是个俊俏后生。反正啊,不是你爸的马屁虫,就是你的追求者呗,嘻嘻……”
回到家后,父亲告诉秋枫静,盒子里装的是党参、芍药、当归、苍耳,虽然品质上乘,但并非什么名贵药材。她随手将其搁在茶几上。
次日,秋枫静和两名同事在报社被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逮捕。
因为有涂醒农的指认,她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员身份不容置疑,所以虽然有父兄的庇护,秋枫静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但还是一直被关在洪城反省院,直到一九三七年第二次国共合作后才被组织营救出狱,去了延安。
(三)
二十三载岁月,恍若隔世。
宏伟的洪城大旅社还是昂然屹立在中山路边,迎来送往,风雨如磐。
灰色的陆军监狱依然灰头土脸蛰伏在叠山路北营坊一角,辞旧迎新,默默无言。
审讯室还是这间审讯室……
房门缓缓打开,玉树临风的乐煦枫已不具人形,双手缚链,吊在半空悬梁上,手腕被镣铐磨皮蹭肉,鲜血蚯蚓般蜿蜒在胳膊上;原本俊朗的脸上,血肉模糊,眉断、睑裂、眼皮结痂、鼻翼歪折、脸与嘴唇肿胀如鼓;衣衫寸裂,伤痕累叠,寸寸肤肌布满皮肉倒卷的创口,伤口不断有鲜血涌出……墙脚边摆放着水桶皮鞭火盆烙铁,带着皮肉的钳子、筋钩、沾满血丝的竹签散乱扔在桌上,令人作呕的焦煳味和血腥味混合刺鼻难散,让这间暗无天日的审讯室成了人间炼狱。
涂醒农进过无数回这间地狱,辨认乐煦枫这次,一直是他凉夜独寐时最深最恐惧的恶梦。
眼前,没有了刑具,听不见惨嚎,审讯室明窗净几。但他的坐位,变成了被审席。
主审的,依然是秋枫静。他已经知道,这个当年的部下,如今已是省公安厅政治部主任。
该交待的,在清江县公安局看守所就已经说了。涂醒农不知道秋枫静还想知道什么?
“你在国民党那边,听说过乐煦枫吗?”
一九四九年五月,南下工作团随二野四兵团进入洪城后,秋枫静所在的情报部接管了省、市警察局。
她在留用人员花名册中仔细查找,没有乐煦枫。在西湖分局,终于找到一名认识乐煦枫的老警察,“乐督察长啊,民国二十一年就走了,再也没见过。”
依稀记得他的家是在洪都北路乐家巷。村中老者领着她到了一栋两层青砖小楼前。院内小卵石路面和墙脚长满厚厚的绿苔,一股久远的腐木味扑鼻而来。人去楼空,房顶的小青瓦所剩无几,露着灰黑发霉的樑椽,门窗全部被风雨吹打在地,房內的桌椅柜床还在原位,全都霉烂腐塌了。
“败了!这个家以前可红火,煦枫当督察长那会儿,人来客往门庭若市。败了,几十年喽。”老人长嘘短叹,世事沧海桑田!
“乐煦枫……” 涂醒农闻言,脸色耸动,如房门被推开时的一豆灯火,骤然而暗,几番摇曳由昏而明。
果然知情!秋枫静心中的希望如亮光燃起,“说说他吧。”
涂醒农满脸风云,沉默半晌后缓缓开口:“乐煦枫死了。”
一股电流自心房而出,流转过秋枫静四肢百节,她浑身不由自主颤颤一抖。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事了。抓了你们后不久,他就被党务调查科秘捕了。”
“因为什么?”
“怀疑他通风报信,通共。这个人的身份一直存疑,但审查了半年,就是捞不到任何证据,所以一直秘密关押着。他是黄脯二期的,天子门生,又是简任官,党务调查科不敢擅自做主,便上报了侍从室。后来,总裁……就是老蒋,下令秘裁了。”
“他的案子由党务调查科侦办,高度机密,不容旁人插手。我也是在他们找我核实乐煦枫身份时才知道这个人。”
“他是高级警官,怎么会怀疑追查到他的头上?” 秋枫静隐隐预感到什么。
“我听办案人员讲过一嘴,说是他们包围监视百花洲报社那天,有人给你送过药,是通过你同事转的。不早不晚,偏偏在准备抓你的时候送东西,党务调查科的人便怀疑上了,顺着这条线往外查,便追查到了他头上。”
“就因为那些中药材?” 果然是因为这盒药材。
“是。当年,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人证实,乐煦枫送给你的,确实只是一盒普通药材,为避免扰水逸鱼,他们便故意放药材进了报社。”
秋枫静心神隐晃,二十三年了,父亲驾鹤西行也已七年,茶几上那盒药,已然成灰了吧?
“我一直怀疑,乐煦枫使用了药语。”
“药语?” 就像漆黑的房间突然被人捣开天窗,瞬间刺入的阳光让秋枫静头晕目眩,心中却豁然开朗。
“我一直好奇,乐煦枫到底送了你一盒什么药?事到如今,不知……可否相告?”
这哪是一盒药啊,分明是浸入自己骨髓的沉疴,二十余年圣手难疗!
“党参,芍药,当归,还有苍耳。”秋枫静记忆入骨,如数家珍。
涂醒农虽然是名可耻的叛徒,却出身药商世家,毕业于医学专科。也许,答案就在他身上。
“难怪!” 涂醒农眼神迷离起来……
“党参,它有个别称,叫防党。”
“芍药,又叫去离、可离。”
“当归就不用说了。这是示警,是一份货真价实的情报!”
盯着涂醒农不断张合的双唇,秋枫静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就像落入河面的一片树叶,被激流裹挟,一会儿冲上波峰,一会儿又沉入沙底。
防党、去离、当归。秋枫静终于知道了那盒中药材的秘密,那是乐煦枫冒着生命危险给自己发出的十万火急示警情报:党内出了叛徒,速离洪城,去苏区。
“只是这苍耳……” 涂醒农意味深长看着秋枫静:“它又名卷耳,也叫常思。”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哦……常思,常思,多么深沉多么不舍的思念!生离死别之际,他终于敞开了心扉。
锈锢了二十余年的闸门被涂醒农一语砸开,秋枫静泪水奔腾而涌,飞珠溅玉……
“乐煦枫的真实身份党务调查科一直没有查清。他不是我们洪城地下党组织的人。当年我受命重建省委,上级把洪城的地下组织和网络都交给我了,没有他这个人。” 涂醒农言之凿凿。
秋枫静也在疑惑,难道他真的只是一名自己的仰慕者吗?
“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涂醒农眼里流出的不仅仅是疑问,更多的,是只想知道答案对过往的放下。
是啊,乐煦枫,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四)
那么,就睡一觉吧,如果冥冥之中真有“长生殿”“牡丹亭”,梦中还能见他一面,即便从此不再醒来,这样也好!秋枫静手中抱着塑皮本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喃喃。她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睡整整三天了。
薄薄的本子,每一个字都已经刻在她心里,每一个字都被她的泪水浸透,书页上泪迹斑斑。
涂醒农被处决三年后,洪都大道拓宽拉直工程动工,乐煦枫的旧居被拆除。施工队在清理现场时,从卧室的地下挖出一个油纸层层包裹的铁盒,盒内只有一个再次用油纸层层裹着的塑皮本子。
扉页上,只有一行字,飞扬遒劲:此本见日,吾必在天。——致枫静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日。
祝捷大会上,见到了她,目如秋水,手如柔荑,楚楚可怜之姿,落落大方之态,璞玉之辉,青春之美,令人砰然心动。
第一次见乐煦枫,是在民国十六年八月二日洪城广场召开的暴动胜利祝捷大会上。市公安局巡警大队大队长乐煦枫率一、二分队在会场维持秩序。
豫章女中的学生代表秋枫静上台时,耳畔传来一声轻喟:“谁家有女如此出众?”
无聊!她不想理会,昂然登台。
“听说是民政厅秋厅长的小姐。”
“他哥是驻吉安的预二师少将师长秋牧野。”
在秋枫静眼里,这群维护治安的黑制服警察,根本就算不上兵。他们更像是打在菜园边上那一排黑乎乎的木桩,只能防防张家的羊啃李家的菜刘家的鸡鸭别过界。面对壮畜猛兽,他们的存在毫无意义。
她目光之所以被牵动,当然不是因为对这群警察的窃窃私语感兴趣,而是明显感受到有两道目光一直黏着自己,带着阳光般的灼热。她很讨厌这种感觉,唯有用愤怒的目光照射回去。
三星白边黑领章之上,居然是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两道黑眉如剑入鬓,一双黑眸亮如朗星,整齐洁白皓齿的右角,挂着一缕痞帅痞帅狡黠的笑。
怀春之岁心意柔。这些警察,好像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民国十九年元月十二日。
又见她了。
四码头的裕丰米店,是省委秘密机关。一年多了,我一直想光明正大走进去,自报家门,与同志们一起战斗。可惜,老主任的命令言犹在耳: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身份。
今日的码头,颇不寻常,凭空多了不少精壮汉子,目光凌厉,行止有度。
到底是什么人在此行动?
直到在悦来客栈后院见到徐言道那辆福特轿车,我才发觉,船至江心水落潭,事无可救了。能让洪城警备司令部缉查处长亲自出马坐镇指挥的行动,目标必定是裕丰米店的省委机关。
更糟糕的是,这种时候,她居然撞进来了。
我的大小姐,你可真是哪儿热闹往哪凑,哪里危险朝哪钻。
天也不作美,乌云压江,寒风陡起,下雨了。
秋枫静举起手中的报纸时,一把桔黄的油纸伞遮到头上,在雨中擎出一圈小小的霓空。
“走!”声音低沉,不容抗拒,胳膊也被他紧紧钳在手中。
那缕一直挂在嘴角的痞笑不见了,脸上烧成了一座焦急的火焰山。
裕丰米店近在眼前,再拐个弯就到了。秋枫静今日是来接头报到的,刚从上海回到洪城,激情满怀却遇枝节横生,不明就里的她心犹不甘地挣扎了一下,钳在他手中的胳膊也隐隐有些作痛。
“快走!不要往两边看,神色自然些。” 他的声音短促、焦虑,黄伞亦低低地压在眉头。
“站住!伞抬起来。”
一双乌黑锃亮的马靴挡在伞下的视线里,皮鞋布鞋翻毛靴从不同的方向踏着泥水围了上来。
伞沿高抬,一对璧人如玉树拥花风彩烨烨。
“徐处长,有何见教?” 乐煦枫不亢不卑含笑而问。
“哈哈,原来是秋小姐和煦枫老弟,到这江边罗曼蒂克来了?”
“扫兴 !” 秋枫静黛眉轻皱。
“刚到就下雨,回了。” 乐煦枫挽着秋枫静信步而去,倩影双双,心事各怀。
民国二十年二月七日。
这么多年,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现在可以确定,她,是我的同志,欣喜中不免担忧。恕我直言,她委实在是不适合干这一行的,大小姐的大大咧咧和姑娘家的胆小害羞在她身上揉在了一起,面对虎狼之敌,她怎么应付得了?
今日,她被家门口临检站的特务盘查了。这个时候,她应该是个大小姐,一个耳光搧过去,对方就怯了。可她偏偏成了小姑娘,自己先怯了,她身上应该带了秘密。
丫头呀丫头,你得老练起来,我不能时时守护在你身旁啊。
大暴动前,副军长将我从教导团调入公安局,前敌委员会书记我的军校政治部老主任给我的任务就是:长期潜伏,利用职务,保护同志。
看来,她也需要我来秘密保护了。我的小丫头,你知不知道,我心里一万个愿意!
秋枫静知道,自己称得上秀美,但绝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女。
当年在上海光华大学,文学院几个浪荡的富家公子对全校瞩目的几名女生逐一评价,秋枫静是“气质出众,优雅雍容,大家闺秀文院之首。”
眼前这位高级警官乐煦枫,到底是友是敌?这个人,就像庐山顶上那棵迎客松,四季隐在云雾里,蒙蒙胧胧。
他怎么就正巧在豫章路口?他在跟踪自己吗?想到这,一掬凉如秋水的恐惧滑过背脊。
车内寂静片刻,秋枫静冲冲出言:“怎么哪都有你?”
“相请不如偶遇!人生至乐莫过偶遇知己、偶遇红颜。鄙人偶遇秋小姐一次,也不行吗?”
秋枫静不想与他纠缠这种口舌,“兄台出身黄埔,为何不去军队干一番事业?” 她不是贸然,是因为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他绝对不仅仅是甚至不是一个自己的仰慕者,必须试试他“登徒子”外衣之下掩藏的底色。
“秋小姐觉得枪来刀往,兄弟阋墙也算事业?” 他倒是敢讲。
“国事乖违,民不聊生。你身为黄埔军人,却龟缩在这小小警察局,岂不屈才?”
“锄强扶弱,惩恶治奸,还百姓一方朗朗青天,何谈屈才。”
他的嘴角,又浮起那缕似有似无狡黠的痞笑,秋枫静皓齿痒痒粉拳跃跃。
打是不能真打的,因为这个“登徒子”,这次倒是歪打正着帮了大忙。
秋枫静的手提包里,有一张当日的《洪城晚报》,二版下角的那则店铺招商广告,其实是一条重要情报:新一任中共洪城市委书记涂醒农已经从中央苏区启程,洪城地下党组织立即安排接应。联络密码在秋枫静手中,只有她能看懂和完整翻译这则广告,所以她将报纸带回了家。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一日。
出叛徒了,到底是谁?密查了两天还是没能查出来。
这几天,一直感觉有什么不对。去了百花洲才发现,党务调查科和稽查处的人已经布了暗控。绕着百花洲转了两圈,无隙可乘,进不去了。再赶到恒通货栈,斜对面的小书店里,多了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售报亭也不对劲,哪有人整个下午坐在外面看报不挪窝的?豫章路上倒是平静如常,稍稍心安。
她暴露了吗?我心如焚。
我知道调查统计科和稽查处的审讯室是什么样,更知道监狱是什么地方。你是如此高雅秀美,冰清玉洁,白玉莹莹莫玷泥,皓月皎皎岂容污?我的小丫头,绝不能让你落到如此血腥肮脏的地方去!
如何向她示警?电话肯定被监听了,见面更不可能,也不能惊动鹤老……见到黄庆仁大药栈时,心里一动,进店买了党参、芍药、当归,一直远远地在报社大门对面箭道巷口守着。
天可怜见!终于见到你的一个同事从那里经过,确认她还在报社与你同事后,便托她将药材带给你。
次日又及:事急从权,疏漏难免。自己虽换了制服藏了车,但中药本身就是个大破绽,如果敌特中有懂药语者,自己就危险了。情报一送进去,估计我也将暴露。
管他们呢,只要能救她,自己就是牺牲,也值了。
也不知当时怎么想的,就在药盒中添了一味苍耳。
常思,常思……吾心谁知?
(五)
仅仅凭这个塑皮本,无法给予乐煦枫“烈士”身份。
秋枫静去了北京,寻求延安时期老部长的帮助。
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四合院里,部长为她揭开了迷底。
“煦枫同志是首长亲自安排的特勤人员,他潜伏洪城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两名重要人士,一位是我党的民主人士朋友,就是你的父亲秋一鹤老先生,鹤老自广州起就一直与我党有联系。当年苏区反围剿时,他们送出的军粮供应表,最有力地佐证了我们侦获的敌军部署情报,为红军精准伏击敌人作出了重大贡献。解放战争中,你的堂兄秋牧野将军在绥靖区率部起义,鹤老功不可没……”
耳中雷惊天眼前金蛇舞,秋枫静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稳住自己坐姿不至失态。哦,“煦枫同志”……“秋一鹤老先生”……
“另一位,是打入敌人内部身居要职的我党同志。他的身份,现在还是绝密。所以,乐煦枫同志的烈士身份还不能公开。”
部长向秋枫静推过来一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档案,印着大红“中央军委总情报部”笺头的档案纸上,铅字打字机手工打出的字迹平整清晰:
乐煦枫,男,洪城市洪都北路乐家巷人。清光绪三十年十月出生,一九二四年八月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宪兵科,同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五年九月军校毕业分配至第三军参加东征与北伐,屡立战功。一九二七年二月任第三军军官教导团少校教官,五月,被兼任市公安局长的教导团团长、第九军副军长◇◇(此处为空格)委任为洪城公安局一级警佐、巡警大队大队长,肩负秘密使命。一九三二年一月不幸被捕,坚贞不屈,严守秘密,同年九月英勇牺牲。
发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乐煦枫一身黄埔军装,意气风发,阳光俊朗。秋枫静轻轻抚着他嘴角那丝痞帅痞帅的笑容,嗔中含笑泪拌轻声:常思,常思,长别长思!傻瓜,你怎么能送给姑娘家一盒“常思”呢……
(故事是编的,所有背景都是真实的,几名主人公都是有原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