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可以称为完人。
一说到完人,总有种会惹造物主妒嫉的感觉,到了这等程度,就自然而然高处不胜寒,你要自己不下来,头顶的那位则想方设法把你弄下来。
且不说“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就按常理来讲,人把自己使到这种程度,能有好吗?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还是年轻,身体底子好,能抗。
青春风华,似乎都是这样的结果,被主人无情作耗,等到年纪长些,方意识到,悔之晚矣。
凤姐这时候如能懂得见好就收,日后起码能规避掉大半的灾祸。
但人啊,欲壑难填,只要在某一条道上吃到一点甜头,除非受到很大的阻力,不然他一定会梅开二度,三度...情不自禁的一直走下去。
人根据所受到的境遇,会缓慢改变自己的内心,谁都不例外,所以说“等闲变却故人心”,欲望如果一直得到满足,那将会一直膨胀下去。
都说现代人物欲横流,那是因为社会整体进步富裕了,从一开始的逐渐满足,到逐渐不满足,然后逐渐追求更多的满足,如此周而复始,直到遇到阻力,刹一刹脚步,或者......
因为追求快乐和享受是刻在骨髓中血肉里的,每一个人都如此,没有例外。古代人到现代,时间跨度太短,远不足以从根本上产生质变,这就是人性始终不变的原因。古代人一样如此。
凤姐在铁槛寺弄回权后,“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地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处于顺逆沿洄中的人,即使是同一个人,想法和行为都会很不同。
外在环境会塑造一个人的言行,所以去认识一个人,必不可少的便是成长背景。
这一点是很让人恐惧的。
我自己整天把理性挂在嘴边,那既是一种内在的追求,也是十几二十年事事不顺的不得已而为之。
有时候,我会很怨天尤人,埋怨一切,有时候呢又会庆幸自己经受这么多的阻力,因为如果不是逆境的苦磨,我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走上逐渐膨胀的绝境。
再者,如果从现在开始一直顺遂下去,搞不好我现在所极力推崇的、诚心自诫的、勉力维持的,全都会成为一个泡沫,而“转眼分离乍”。
事实上,这个情况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中,是发生过的,膨胀然后受伤、悔恨,最后用很长的一段时间,付出很大的代价,痛改前非。
人生的艰难大抵如此了,矛盾重重,又不得不,似乎永远都在一条逼仄的险道上,夹缝苟活。
换种角度一想,没得到资源,没得到位置,其实是自己驾驭不了,如强取,必生横祸。
如是一想,一颗滚烫躁动的心,也渐渐的平静了,渐渐的淡泊了。
收一收无病呻吟,回到主旨。凤辣子目前的成功,原因除了跟在荣府数年的管理经验有关外,主要还在于早年所受的教育,“自幼假充男儿养的”。
至少看到目前,从没见凤姐小儿女忸怩作态的字眼,她一向“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向外扩张,站在人前居于人上,为了在贵族阶级之间任意游走,甚至从中打下一片江山。再者,她本身的内在性格也是争强好胜,心高气傲,一心追名逐利的。
凤姐生命中的一切都在高处,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宁府这场葬礼,既是凤姐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关节,也算是将凤姐内心中隐藏的一面展露出来。
给贾瑞设下毒计的那里,能看出她确实有心机有手段,跟将名节看似天大事情的普通妇人不同外,其实说明不了什么。
宁府这次,包括铁槛寺中,于管理才能、抱负野心、胆大心细,有纵向的剖明,跟她之前在荣府中的百般逢迎有着很大的差别。
所谓“临下骄者,事上必谄。”
王熙凤在荣府中,有很多的规矩束缚着,虽然手中握有一定的权力,但有限度很大,而且她的权力主要来源于上层。
论会讨贾母的欢心,没人比得过她,王夫人就不必说了,还有一层亲姑侄的的关系在里头,邢夫人虽然是她的顶头上司,但毕竟是在另一个院。
王熙凤跟老夫人的关系非常好,将老夫人揣摩了个通透。第三回中黛玉进府,你瞧她说话与表情变化:
“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竟是个嫡亲的孙女...’用帕拭泪...忙转悲为喜...”
表面上把黛玉一通猛夸,实际上句句说到老夫人的心坎里。
见面还没一盏茶的时间里,脸孔变了几变,为何?
人际场中最重要的一项本事是察言观色,凤姐情绪的表达无不迎合着上意,而且不让人觉得恶心做作。
与人打交道,说好听的话是免不了的,这里面的度特别要把握好。
太过会觉得流于阿谀,让人不喜;太浅,则会觉得不够真诚,显得随意不重视,七分就好。总而言之就是四字:【投其所好】。
十五回弄权铁槛寺中:“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
这种算计在王凤姐这类人里,算是希拉平常的日常习惯,这里面的关窍她门儿清。
作为目标导向型的功利主义者,把控情绪简直是吃饭喝水一样,所以她能够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是一样很不凡的本事。
表达能力弱的在人群中绝对要比表达能力强的人要吃亏,多数情况下,凤姐这类人总能处于上风口,占据主导地位。你跟这种人谈话,说着说着就会发现,莫名其妙的就跟随着他们的节奏。
在人群中,处于主动还是被动,结果会相差很多。
你以为人家夸你便是真情实意,你以为人家谦虚就是客观事实,你以为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就是平平无奇......总是按照自己片面的想法自以为是,其实里面的水深着呢。
所有易于情绪化的人都是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有些人容易上头偏偏又喜欢多想,这是很要命的。
一些人涉世不深,其实大可以一种淳朴的姿态,不要做过多解读,也是很不错的处世方法,除非你点子太背遇人不淑。
有句古话说得好:“水深则流缓,人贵则语迟”,与子共勉。
所以凤姐的这些能力,能成事,易成事,很让人艳羡。高层放权放心,下层交付也放心。
但是从她的教育方式中看出来里面的巨大弊端:不重基层。这也是封建社会特别容易出现的根本认知上的巨大失败,所以这些勋贵公卿很容易就走向剥削阶级的道路。
在荣府其实对待后院的下人,她必然会束手束脚,因为这些下人大多是有主的。
封建社会中,下人仆从基本上可以等同于主人的私人物品,运气好的遇上个心地良善的主子,一切好说;运气不好碰上个暴躁的,那可是遭罪。
下人办事,后头透着主子的脸面,这可不是玩的。要知道【越权】可是各种场合中的大忌,在对待下面这些人的时候,要掂量掂量后头的身量。
有些事情对于凤姐,确实是鞭长莫及。但即便如此,也落了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不好名声。
有些时候唱上一出红白脸的戏码,对于管理还是有帮助的,“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说实话,管理一大家子也不容易,那些个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的绝不是一个两个,使点手段还是有必要的。
但这并不能抹杀她对于下人过苛的事实。
前面的周瑞家的也跟刘姥姥说过,“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和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后者的做派让人十分不喜,你瞧瞧前者,十六回:“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
以她乳母的地位,坐在炕上并不会违背规矩,但她执意不肯,一方面可以说她本分;另一方面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主子的强势,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位乳母赵嬷嬷对待凤姐和贾琏,很有区别。
家庭的教育观念,兼之自己的天然禀赋,让凤姐在名利场中简直如鱼得水。只不过她被灌输的理念,即对待普罗大众的方式,有极大的问题。
人民群众是力量的根本来源,甭管贵族阶级有多得势,群众是撑起一起的基石。
公府是一个稳定的组织,而仆从阶级是个大群体,包括衣食住行一切行为都要依靠仆从来完成,在这方独立的小世界中,仆从们能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人民群众。
正常运转的时期,或许能以强权威严随意压榨使唤他们,一旦出了问题,就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凤姐有卓越的管理才能,本身十分聪明,但处世智慧不够,这完全跟她的教育脱不了干系。
她的认知中,只知道往高处爬,只看得到高处的好,殊不知【居高则险】。
正常情况,位置越到高位则越是要小心翼翼,为何?因为那些敌意,都开始隐藏于黑暗之中,明枪变暗箭,防不胜防。
在权力中心,有人得势,就有人失势,其实说到底是资源的竞争,无论如何,资源总是有限的。
大家都拼了个头破血流争夺资源,你年纪轻轻,随随便便就抄了一手,搁谁身上不眼红?
拿到资源也就罢了,你凤姐的行为准则就是往权力中心靠,那些被推在外围的人,地位还是在的,他们或许能够忍之再忍,但未必能够一直不报。
这个问题根本原因就在于目无下尘。
钻营者大多眼光毒辣,谁人可用谁人不可用,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至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长远眼光,多半也是没有或者不去在意的。先拿到手,比什么都重要。
不过时间却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见证过无数的乾坤逆转、改天换地,故而有句我非常喜欢的话说得极好:
“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如果此时的你,付出无数努力,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不妨等上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