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2年的夏天,妹妹领到家里来一个女孩,在超市打工认识的。
“姐姐,你好!我叫米莉。”
女孩说话时,吃吃地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长得清秀略带一丝腼腆,文静中透着柔弱。
她在我们家住下,青春期女孩子的友谊像水晶玻璃一样透明,米莉和妹妹同吃同睡,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形影不离。慢慢地我们便知晓了一些米莉的身世。
米莉的生身父母在生了两个女儿后又生下了她。
“又一个丫头片子!”
全家人唾弃的结果是,她未满月旋即就被送给了她大姨家,她的亲姨,四十多岁没有子女。从此,她叫姨为妈,姨夫为爸。因自己没有子嗣也年岁见老,养父母待她视如己出,供她吃喝、上学读书。
养父母是被政府征收了土地的农民,被逼迫上楼的“城市人”,在城里有一处不大的回迁房。回迁时,原先的房和院被房地产开发商评估出来的钱用以补齐楼房差价,新房简单装修,家中赤贫,终日靠打零工过活。被边缘化的城市人,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养父吸烟喝酒,打工收入随行就市,时多时少,日子 “过山车”般,大鱼大肉或者清汤挂水。在养父母的观念里“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米莉初中未毕业就辍学了。也是她自己不愿意读的,她说,上课跟听天书似的,学习跟不上老师进度,每一节课都如坐针毡,无人可倾诉又整天被班主任讽刺打击。
“什么祖国的花朵,只是枯萎了的野草,再浇水施肥也活不过来。”
“花着父母的血汗钱,不好好读书,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整个班级的成绩就因为你,被活生生拉了下来,害群之马,一只死老鼠搅得满锅臭。”
……
晚间还要上灯课,养父母怜惜她孱弱的身体吃不消,同意她放弃读书。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辍学后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只是窝在家里看租来的爱情小说,一本接着一本,里面是尽是灰姑娘的逆袭,为爱情死去活来的痴男怨女,白富美恋上傻白甜,未婚同居,师生恋,不伦恋……
没钱了,张开手掌,向父母要。
间或跟随母亲去劳务市场打些散活,因米莉身小力弱,市场中常常抢不到活,大多数的时间呆在家里。
后来去超市应聘理货员遇见了妹妹。
青春里充满个性飞扬、性格乖张的任性,一次迟到和超市经理发生争吵,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愤然辞职。
记忆中那是寒假的一天,潮湿阴冷的风侵袭着整个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挤压着大地,沉闷的让人窒息。两姐妹迎来了他们自由的天地,安逸的生活,日上三竿才起床,煤气灶上下两包方便面,再来两个荷包蛋,把生活过得滋润瓷实,活色生香。
打着饱嗝把锅碗往旁边一撂,常常是妈妈一边洗碗一边唠叨:
“米莉这个小妮子,也忒懒了,自己的碗筷都不知道刷一下,谁要是娶了这样的女的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在电视机前看不完的肥皂剧,嗑不完的瓜子,吃不完的零食。
一天下来,满地狼藉,身体日渐发福。
妹妹忆苦思甜的说,一次初中语文考试时,看着命题作文《活着的意义》发愁,最后交卷时不得已写下一句话:
活着的终极目标就是等死。
被老师狠批了一顿,妹妹这个理科满分文科个位的学生就顺势罢课了。
年轻真好呀,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你挥霍。
夏日的一天,阳光明媚,一家人在我家大门口过道里捡大蒜,米莉也帮忙,身穿短T恤,脚蹬低腰裤,蹲着,背对着大街,这是一个长时间的活儿。街上三三两两同村人路过,和母亲打个招呼就一晃而过。有个老光棍,经过我家门口,驻足,与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的双眼直勾勾地钉在米莉的背上。
我好奇,看了一下,米莉的T恤有点透,文胸若隐若现,闪闪烁烁,因为蹲下来背拱着,T恤的下摆几乎背拉到腰间,低腰裤被腿往下拽到胯部一下,露出一大段雪白粉嫩的肌肤,以及屁股处那道深深的沟壑。我正想用胳膊肘碰她一下。米莉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望了一眼,与老光棍四目相撞,老流氓龇牙咧嘴地龌龊地冲她笑了起来。
米莉赶紧跑回卧室,我跟了过去,她已经双手捂着脸,泪如雨下。
米莉的养父母相序病逝了,遗言留给这个女儿那套在县城里的房子。房子办过户手续时,米莉的亲生父母找到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米莉,把房子过户给你弟弟吧。你看现在找个媳妇多难呀,要有房有车,你是个女孩子,嫁到别人家自然会有住房的,你要这所房子也没什么用。”
“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呀。你不能看着他打光棍吧。”
“俺米莉心肠最好了,从小就懂事。”
米莉不同意。
“你要是不依了我们,我们将来就不管你的事了!”
……
亲生父母软硬兼施,苦口婆心想要说服她让出自己的房产。
米莉只是缄默,来和妹妹商量,妹妹身高一米七,体重155斤,是个雷厉风行的女汉子,决绝然地领着米莉来到公证处、房产管理局,白纸黑字,确立了米莉作为唯一房产所有人的法律地位。米莉也从此落下了一个不孝的名声。
母亲大人督促着两个姑娘出去找工作,年纪轻轻,闲赋在家总不是个事。况且,那个米莉不会察言观色,好吃懒做的确招妈妈不满。妹妹去大城市的技校学习手艺去了,她有一个当老板的梦想,想要有个拿得出去的手艺,打出一片天地,哪怕自己经营一家小店也好。妹妹追梦去了,米莉也离开了我家。
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妹妹学艺有成归来。米莉和妹妹又见面了,妹妹在社区门口开了一个小小的理发店,生意清淡。米莉找了两次工作,因为太累都放弃了,靠父母留给她的一点点钱过日子。
星转斗移,日月蹉跎,驹光过隙,玩岁愒日到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年龄。
通过相亲,米莉结识了小胖,开饭店的,自己先吃了个脑满肠肥。据说家境殷实,去米莉亲妈那里提亲的时候,给了五万元的彩礼。小胖家给了米莉五千元见面礼,及三金。米莉并不喜欢小胖。
一个清凉的午后,树荫下,阳光粼粼,米莉悠悠地给我们讲述她的初恋,双眼迷离。
记得初恋的名字叫聪,年纪和她相仿,起初待她很好,很温暖,很体贴。
一段感情,始于寂寞,亡于纠缠。
缠绵缱绻的时候,米莉发现自己怀孕了,却再也找不到聪的影子。
米莉偷偷买来打胎药,微黄色黄豆粒般大小的药片,接连吞了三天,腹部开始剧痛,米莉咬牙坚持一次次坐在马桶上,下体流出黑色的血块,一大块,一大块的,看着比经期多了好几倍的黑血流出体外,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溅落到地板上,隐忍着不叫出声来。
身体像被掏空,腥味弥漫了整个房屋,整幢楼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被悄无声息的流掉了。米莉虚弱到头晕,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幽幽地说,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
“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米莉重述的时候嘴唇在发抖,手恨命地抓着头发。
米莉忘不了初恋,曾经被人爱的感觉,贵为公主的荣耀。从云端落到地上的楚痛。如今心如灰,泪干了,宿命的东西,无力回天,只能等待,韶华虚度,逝水流年。。。。。。
小胖给不了米莉想要的温柔,或许他本来也没打算给。
米莉戒不掉自己的懒,不喜欢工作。问之,答曰:
“工作太累了,找个男人养活自己才是正道,男人养女人天经地义。”
花完了五千元的见面礼,米莉想要一部潮流的OPOP手机,只好卖掉金戒指;想要一台聊天的电脑,卖掉了金项链:而后是金耳环,直到身无分文。
在日复一日的交往中,米莉感觉到小胖的抠门,感受不到哪怕一丝丝的怜爱。
拖了一年,小胖的父母发话了,
要么结婚,要么还钱!
米莉向生母讨回她的五万元彩礼钱。生母说,已经给你弟弟说媳妇用完了。
无可奈何嫁入小胖家,亲生父母没有给任何嫁妆。
怀孕了,三个月,胎儿无缘无故没了心跳,医生说,是死胎。时间恰是她当年流掉第一个孩子的时间。
在医院里,我看见小胖拉着米莉的衣裳。第一眼见到小胖,一个“傻”字便跳入脑海。
“姐姐,你也来医院了。”米莉吃吃地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脸色蜡黄,刚刚流了她的孩子,消瘦娇小的身躯随风即倒。
“我来做个四维彩超,看看肚子里的孩子。”我挽着先生的胳膊,说完就后悔了,怕伤了她。
她又笑笑,跟着小胖走了。
听妹妹说,米莉后来又怀孕了,三个月又自行死掉了。
母亲曾说,第一个孩子最好不要流产,不然孩子的阴魂不散会回来报复的。
求上帝保佑,米莉不要中这个谶语的诅咒。
小胖家嫌弃她生不出个娃娃,一家人恶脸相向。
“养个母鸡还能下蛋呢,养个闲人,白白浪费粮食。”
家冷得像个冰窟,她想逃,小胖家为了要回当初的彩礼,一面给她施压家暴,一面不提离婚二字。
她终于熬不住了,婚姻之外谈了一个男朋友,男友答应给她五万元彩礼钱。
她用这五万元彩礼还了小胖,离婚,净身出户。
殊不知,男友是冲着米莉的房子来的,未来公婆要入住米莉的房子,把房产证上的“米莉”换成男友的名字。米莉一气之下低价卖掉了房子,二十万,还给男友五万,自己余下十五万。没了住所的米莉天天跟着妹妹住。吃喝免费,不干活,不工作,住的理所当然,再好的友谊也会出现裂痕。
她们吵架又和好,和好又吵架,妹妹说,米莉好可伶,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愿意寄人篱下。
妹妹劝她出去工作,她说我会找个男人来养我的。
找个帅的,有工作的,会疼人的,有车有房的。
在这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当下,在农村二婚女人也是香饽饽的天下,愿她能早日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
银行朋友拉存款,我想到米莉有十五万,想劝她存个定期,每年利息几千元。妹妹说,她已经把钱借给她二姨妈做生意了,答应每年会给她利息。我撇撇嘴,想当初她结婚的时候可是单方裸婚,没有一个人给她一毛钱。
一天,带着四岁的女儿在公园玩,碰到米莉,她两眼盯着手机,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米莉!”
我叫住她,我们坐在公园的石凳上聊天,她说还没有找到工作,在城里租了个房子住着。时不时的看看手机,我不知道她在牵挂手机上的什么。
她说,在淘宝刷单呢,姐姐你也试一试吧。米莉吃吃地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女儿在花园里手舞足蹈,自顾自地唱着: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
时而把小小的双手张开托在下巴下作成一个花儿样,时而盛开双臂旋转,在春天的花朵间翩翩起舞,让我想起美丽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