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千面

      嘉陵江的夜雾漫过千厮门大桥时,我刚把相机架在洪崖洞十一层的观景台上。取景框里的吊脚楼群像一块跌碎的琥珀,暖黄灯光在浓雾中洇成团团光晕,江水在脚下翻涌出金属质感的呜咽。

雾都的山城

      这是我来山城的第一夜。北京飞重庆的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出租车司机老陈载着我从江北机场盘旋而下,挡风玻璃前忽然扑来浓得化不开的雾,仪表盘荧光映着他眼角刀刻般的皱纹:"记者同志,我们重庆的雾会吃路。"

      我在观景台角落发现个穿酒红旗袍的女人。她斜倚栏杆吞云吐雾,猩红烟头在雾里明明灭灭,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缠着青色文身——是朵将开未开的海棠。

      "拍不到洪崖洞全貌?"她突然开口,雾水凝在睫毛上像碎钻,"去千佛岩,那里的雾吃楼。"

      这句话让我追着她的高跟鞋声在迷宫般的廊桥里转了二十分钟,直到她消失在某条向下延伸的石阶尽头。我摸着潮湿的砖墙往下走,石缝里渗出陈年火锅底料的气味,转过第七个弯时,整面山壁突然撞进视线——摩天大楼从悬崖裂隙里野蛮生长,霓虹灯管在雾中游成发光的锦鲤。

      第二天清晨我在临江门站挤进长江索道轿厢。铁皮盒子吱呀着切开雾气,对岸楼群如同浸泡在显影液里的底片渐次浮现。穿藏蓝工装的老伯把铝饭盒搁在膝头,麻辣小面的热气在玻璃上呵出圆斑:"九七年发大水,这索道吊着红十字会的米面晃了三天三夜。"

      轿厢滑过南滨路上空时,浓雾突然裂开缝隙。我看见十八梯的石阶上,挑夫扁担两头的竹筐里各坐着个穿校服的孩童,他们的笑声撞在防空洞改建的书店玻璃墙上,碎成七彩的光。

      正午我在七星岗迷了路。手机导航箭头在三维地图里打转,潮湿的青苔顺着墙根爬上老邮局的砖红色门楣。转第七个弯时撞见个防空洞改造的茶馆,洞顶垂下的白炽灯泡照着八仙桌上沸腾的老荫茶,穿对襟褂子的掌柜老顾正在给紫砂壶包浆:"六五年挖防空洞,我爹那辈人用钢钎在岩层上凿出这个洞,现在年轻人拿电钻刻游客留言。"

      我在他收藏的搪瓷缸里发现个1967年的"重庆炼钢厂"纪念杯,杯底结着经年茶垢。老顾用长嘴铜壶给我续水时,洞外传来轻轨穿楼的轰鸣,震得茶汤泛起同心圆。

      深夜的火锅店藏在黄桷坪某栋筒子楼的天井里。九宫格铜锅咕嘟着牛油,穿透明雨衣的嬢嬢拎着长嘴壶给每桌添老鹰茶。邻桌戴金链子的光头大哥突然拍桌子:"毛肚涮七秒!多一秒都是对嘉陵江的不尊重!"

      我认出他工装裤上的水泥渍——正是索道上那位老伯。他摸出包龙凤呈祥香烟,烟盒在蒸汽里发软:"97年建朝天门广场,我在爆破组。那些炸药的硫磺味,和火锅底料一个配方。"

      凌晨两点我蹲在南山一棵树观景台调试三脚架。雾气忽然流动如纱,对岸的来福士大厦幻化成朝天扬帆的巨轮,而脚下废弃的缆车铁轨正被野草重新缝合。我在慢门上做了十二次曝光:轻轨穿楼的橙色光轨、轮渡探照灯的白色光锥、大礼堂飞檐下的宫灯、居民楼晾衣绳上飘动的碎花裙,最后是千厮门大桥舒展的钢铁曲线。

      冲洗照片时发现某个画面里嵌着旗袍的暗红纹路。暗房红灯下,那些重叠的影像忽然鲜活——索道老伯说起1998年洪水时眼里的光,老顾摩挲防空洞岩壁时掌心的纹路,火锅店墙上泛黄的码头老照片,还有那个雾夜女子小腿上的海棠,都在显影液里舒展成同一座城的年轮。

      我把这张命名为《雾中锚点》的照片寄给老顾当留念。三个月后收到他手写的回信,信纸带着火锅底料的沉香:"你说的海棠姑娘,可能是林佩云。她爷爷是重庆大轰炸时跑警报长大的,现在每天穿旗袍去不同废墟拍照,说在找防空洞里没炸完的月光。"

      信的末尾有滴晕开的墨迹,像雾中未及消散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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