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着,平平淡淡的。
还是有些变化,从前屋外偶尔一两声啾啾鸟鸣,现在入冬,连这点声音也没有了,一片死寂。窗外头焊着一根根铁质防护栏,从里面望出去跟牢笼似的。树倒是很多,把阳光也都隔绝了,大概只有意外闯入的一两片枯叶让里头的人觉得有生命光顾,死的生命。外人经过都放慢脚步,疑心这里面到底是房子不是。
厨房安静下来。
素问缓缓从卧室走出,打开厨房的灯。“张阿姨,辛苦了。”张妈正埋头收拾水槽,抬起头笑笑,“叫你爸妈来吃饭吧。”素问答应着回转过身,走到书房门口,敲敲门,父亲正背对着躺在躺椅上,望着窗外,收音机里传出叱咤的京戏锣鼓声。“爸,吃饭了。”听到父亲应了一声,素问回到客厅,看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手里远远地拿着一张殷红的纸。“妈,你在看什么呢?”素问走近了,发现是喜帖,顿时心中泼了半盆冷水。
张妈总是在家吃过才来,因此一家三口吃饭总显得冷冷清清,一顿饭下来,也不见得有三句话。
“你李阿姨的女儿要结婚了。”
开始了。素问只是夹菜挑饭,置若罔闻。母亲也不甚在意,像没说过一般。
过了许久,父亲放下碗筷,道:“这是好事。”又回书房去了。剩下半盆冷水也浇了下来,素问一身凉意。
回到房间,素问在梳妆台前坐下,她端详着镜中这个女人。已经三十二岁了吧。年龄越大,越不愿意计算自己多少岁,宁愿自欺。远远看着还觉得像二十七、八,也常有人说岁月在她身上没留下多少痕迹,她知道这是安慰,不过是激励她积极投身婚姻市场,不要气馁。她往镜前凑了凑,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自己眼睛周围有些细微的褶皱,在灯光下欢呼雀跃,嘲笑主人是滞销货。有什么办法?女人一旦过了保质期,不过是任由皱纹腐蚀罢了。
李阿姨的女儿比她略小一岁,听说挑来挑去都不合适。像她们这样的女孩子,读书就是为嫁人,一纸结婚证即毕业证。这样守旧的家庭培养的女儿,通常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到了适婚年龄就登上“相亲号”,相中的双双下船,没相中的继续徘徊至终老。
素问八年前第一次相亲。如同努力学习了很久的学生在找工作时等待一次重要的面试,她紧张得饭都吃不下。八年过去了,她早已忘记对方长相,倒也奇怪,一些人好像对外表颇为在意,可外表最难留下深刻印象。只记得集中注意力回答面试官的问题,脑细胞不知死掉多少。
既然还在“相亲号”上徘徊,没多久就接着赶下一场。
第二次相亲似乎一切顺利。素问对他颇上心,什么话都对他讲,才醒悟从前灵魂是实在的孤独。他为素问昏暗潮湿的家带来阳光,是了,素问依稀记得那段时间连父母也都活跃许多,父亲写了好几幅字裱起来送他,母亲甚至亲自下厨款待。奈何红日东升西落终有时,这温暖的阳光悄悄被清冷的月色取代。她也知道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何况最难捉摸的人心。若是苦苦执着,未免太痴。
她又过回清苦寂寥的生活,只是不再相亲,任父母亲友婉言相劝,无动于衷。
单位的同事曾经都看好她,起初热心地为她物色合适的人选,见她冷冷淡淡,渐渐也都撂开手去。过了三十,推销员们不再叨扰她,大概不愿再费心思做这赔本买卖,而转向鲜嫩的商品。自此,素问心中常有一丝悲哀,又不愿承认,于是工作更拼命。科室里的领导也乐得有一位工作狂,加班悉数派给她。
奈何人言可畏。一次她在角落无意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敬告新来的姑娘:“你也不小了,千万把握好,别像素问一样,过了岁数,谁还给你介绍?这样的老姑娘不结婚,自己一定有原因。”
她低着头,气得发抖,一股热气直往脑门上闯,向整个身体散发出去,接着她变得全身无力,像漏气的气球。她顺着墙滑到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如同在母亲子宫里一样安全。
这地方真待不得了,素问想。她本以为还有一点残存的尊重,没想到它是婚姻的赠品,不单卖的。
素问对着镜中人叹了口气。现如今,连带着和父母的关系也不似之前水乳交融。就像开着一辆不断颠簸的车,父母坐久了,身体开始不适,希望女儿这辆车能安定地靠站停车。她明白父母的希冀,也理解他们的压力。女儿嫁不出去,是父母没将其培养成标准的贤妻良母,不然怎么没人要。
素问转过头往铁栏杆外望了望,黑魆魆的,光秃秃的树杈如同鬼影觊觎着房内的生命。素问关上灯,一瞬间窗外黑暗闯入,方才觉得安全。
冬天白日太短,催人早眠。
后来听人说这家人的女儿一天晚上突然不见了,不知去向何处,只留下一封信。有人怀疑她自寻短见,两位老年人始终不相信,甚至变得有点疯疯傻傻的,听说把窗外的树都砍断,铁栏杆也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