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请了会儿假,参加女儿学校的家长会出来,回家路上,见临近中学正有一伙伙初中生也正放学回家。走在我前面的,有三个女生。其中两个都比我高出半个头,走在最右手的那女生,也穿着一样的初中校服,身高却比我上二年级的女儿还要矮小,想来是位侏儒症患者。
我走在她们身后默默跟了一段,见那侏儒女孩,亦和看起来几乎是她一倍身高的同学言笑晏晏,大家自然轻松地走着,仿佛这种先天的鸿沟全然不存在一般。
我突然去揣测这侏儒女孩的心理,她是在哪个阶段,开始发现自己的身高止于一米多的高度,而她身边原本相差无几的伙伴们却如雨后春笋般抽条;她是在哪个阶段开始学会接受命运这种安排;在学生阶段,她会不会用学习成绩去努力弥补和同学在身高上的巨大落差;而又会在什么时候,她会发现,一个侏儒症患者的人生路,会与她的同学全然分壤,在就业、婚恋中,她与她们,完全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可是,这是她无法选择、无从回避的命运。我想她的父母一定也为此努力过很久,带着她一次次求医问药,直到最后,只能面对现实。
当真的面对了现实之后,也便只剩了笑着走下去的云清风淡,因为,这就是她的人生程序预设,除非直接把游戏程序关闭,提前来到GAME OVER的环节,否则,只能忍住路人同情的目光、奇怪的眼神、窃窃的耳语,只能忍住在未来人生路上众多的歧视,忍住被打入另册的际遇,只能继续一关关往下走。在上天这样的安排面前。这姑娘的人生设置,从一开始就直接进入Hard模式,除了接受,别无他途。
很多年以前,读到了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其时当时较之今日,自然仍很是年少,直觉这样的句子读来,令人忍不住突然愣怔了半晌。如今我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人生中的中年,鬓已星星阶段虽然还没有到,前额的白发却也不时在冒头。上有老下有小,放眼身边都是需要依靠我的人,而能提供依靠的人很少。身边同龄人,也几乎都在负重前行,大家都忙碌地连叹息生活艰辛的空隙都很少。
才明白,原来人的所谓成长,就是对待生活中的很多挫折磨难,会看得越来越淡。这种淡,往往还真的不全然因为道家般的通透,更直接的原因往往是挫折经受得多了,承受力自然强了,同时要负担的多了,实在没什么精力去寻愁觅恨了,有那些忧愁的时间,也早拿去解决问题了。
于是回头想到了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心里,似一道闪电突然穿透灵魂:年少时的欢悦,不正在于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一点子矫情吗?因为并不曾真正懂得忧愁为何物,才把愁绪体验当成一次次宝贵的体验,才会刻意去扩大那一点点小情绪,作出让自己恣意沉浸的造作之态,然后写下些伤春悲秋的句子,自谓阅尽沧桑。
而等你到了“欲说还休”的阶段,突然发现原来很多苦难,真的不值得与人说道,或者根本无处诉说。而你也发现了,原来苦难本就是人生中的常态,没有什么稀奇。人生就像是打一场人生的通关,你知道你必须要经历过很多关很多关,一直往下走,遇到什么关卡都得想尽办法去通关,你的精力要用于去过关斩将,愁肠百结,也是奢侈的东西。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一文里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GAME OVER早晚会到,能一关关去闯关,已经是一种幸运了,比起那些刚刚进入游戏忽然之间不知何故突然遭遇断线、死机,导致直接GAME OVER的,不知道幸运多少。
只有那些没有真正经历人世苦痛的年少时光,才会喜欢把一点点愁绪放大再放大,努力让自己更多地去感受到痛苦。这其实恰恰证明了那时候痛苦仍是种比较稀缺的感受,因为比较稀缺,所以觉得弥足珍贵,于是春花秋月无不可感怀,离愁别绪无不可歌吟。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中还不需要去负责很多的负累,因而可以放任自己埋首在悲愁的空气里,把这当成是种难得的体验来深深呼吸。而如今,我们人到中年,每天必须面对很多不得不去背负的重担,面对无计回避的烦恼,这时候,对我们来说,难能可贵的,是那些繁琐之中的点滴的快乐、片刻的慰藉、偶然的松懈,你会努力把这些细小的稍纵即逝的快乐尽可能去放大。生活再不给你多少时间去悲伤,也不允许你长时间滞留于坏情绪。你就是自己的元帅,你就是自己的战士,你还是你父母的护翼、是你子女的勇士、是你爱人的左膀右臂。除了策马扬鞭奋勇闯关,你根本无从选择。能停下来伤春悲秋的,都是幸运儿,因为必然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终于活到每天都全身铠甲、武装到笑脸的阶段,才明白原来人的一种成长,是再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偶尔能够在疼爱我们的人身边,稍稍的获得一个暖暖的拥抱,撒一点小小的娇,得到一点难得的慰藉,就已然是人生中极珍贵的幸福和安逸。但这却也不过如同战马吃草、车辆加油,只是为着新一轮的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