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七十三岁生日，我没有陪她过。

老话里有个说法，说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话有很多，我有时候也就没当回事。

母亲在七十二岁之前的十几年里，大多时间和我住在一起。那时，外婆外公已经过世，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她帮我照顾孩子，打理家里的琐碎，感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的孩子渐渐长大，中途经历了生意兴隆公司破产生二胎找工作，但都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困境，直到大宝高考失利，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安排母亲回了自己的家，因为自顾不暇，我需要轻装上阵去与生活命运博弈，我甚至无法去安慰母亲，虽然内心充满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愧疚，但没有更好的办法。

生活没有万全之策。大宝要去复读，小宝还小，作为承重墙，我不能屈服于风雨。既然已经糟糕透顶，那还有什么值得担心？

那年高考结束的六月，母亲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宝踏上了复读之路，我带着小宝。每个月带着小宝坐短途车去看母亲，过年带着大宝陪母亲守岁。婚姻一地鸡毛，夫妻过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大宝的十八岁在学校品味着成年后的初苦涩，母亲的背影透着孤单的佝偻，我苦中作乐，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的宽容和乐观。

终于，2021年翻篇了。

2022，陪母亲过完年，大宝回学校，我回家。不久，母亲生日，考虑到刚刚过完年才半个多月，又不逢周末，我没有回去，打了一个祝福的电话，充满了敷衍的味道。敷衍到既没有意识到七十三这个数字意味着的危险，也没有真正关注母亲的身体变化。

三月八日，正常上班，大宝放月假，不愿回家，去了母亲那里。

中午，大宝打电话来，说外婆走路失衡，头晕目眩，吃了感冒药，结果吐了。

我叮嘱女儿，要母亲躺下观察一会。过了一阵回电说有好转，舒服点了。

又过了一阵，说是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刚吃了一点东西又吐了。

我要女儿去请楼下诊所的医生，医生判断病情严重，建议马上送医院。送到医院，B超显示脑内有肿瘤，建议送三甲医院。晚上十点，母亲在大宝的陪护下，由120送到我所在的市区医院。

庆幸，外婆带大的孩子，关键时刻守护了她的外婆。

但，更多的，是不幸。

原以为生活已经够糟了，却没料到还有更糟。距离母亲生日才过去半个多月，母亲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肺癌伴随脑转移……

人生的挫败感，在那一瞬间，具象化，达到顶峰。

做妻子，老公说我自以为是，性格不合到水火不容。

做妈妈，大宝高考失利，被潮水般指责，都是我教育的过失。

现在做女儿，居然不清楚母亲的身体状况，这是多么大的失职！

不曾在深夜痛哭过的中年人，不配谈人生。

过去的几十年，我学会了接受生和老，现在开始，我要学习接受病和死。

母亲的腰更弯了，牙齿松动，胃口不好，眼睛也变得混浊呆板，行动迟缓，身形迅速消瘦。所幸，生活还能基本自理。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晃走了两年半。两年半的时间点刚过，母亲意外摔了一跤，危险模式启动到新高度。

住院手术，出院休养，这一次，母亲丧失了大部分自理能力，置换一个股骨头关节，对于一位重病患者，差点要了命。

母亲已完全无法独自行走，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即使吞咽一口茶水，都仿佛要用尽全力。手机不想看，歌也不想听，连买了三十年的彩票也再没有力气关注。

这副曾经乐观开朗吃苦耐劳坚韧挺拔的身躯，年轻的时候被时代吊打，中年前行时背负父母孩子和弟妹，老年帮忙分担孩子的压力。一辈子助人为乐争强好胜，现在却被病魔打垮。

母亲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幼年，吃饭要喂，每天眼巴巴地等着我下班回家，带着哭腔说我好难受……

我也好难受，科技再如何发达，疼和痛，还得自己承受。

而明明就在一个多月前，母亲还能走出门，在窗下和小区的老人一起晒太阳。邻居给了她几块自己手工做的干果，母亲紧紧揣在手里，等她四十多岁的女儿回家给她吃。

而就在三年多前，母亲还曾送她的大外孙搭乘去学校的车，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在学校别感冒。

而就在四年多前，她还照顾着她的小外孙吃晚餐，给她零钱去买蛋筒冰激凌。

就在十年前……

就在二十年前……

可惜，昨日已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