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猪年九月十八(2019.10.16)日,我的奶奶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被停放在我三叔家上房的中庭四天后,于二十一日凌晨七点入土为安。想来,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自然万事皆空;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还禁不住日日念及她的好,悲痛万分。
奶奶在世八十三年,生前人敬人爱,不仅四世同堂,而且子孙晚辈都对她极孝顺。在她去世后的第三天下午,我才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我想看她最后一眼,但是我却不敢揭开轻轻盖在她脸上身上的那块布,我并不是害怕死去之人的脸。在奶奶入殓的那天晚上,我终于得以看到她的遗容。她被人安放在棺材里,安安静静的,虽然身体已经僵硬,眼睛已然空洞,但是皮肤白皙干净,神色安详平和,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曾饱经人生之风霜的痕迹。她似乎在告诉人们,她对自己的一生已无遗憾。
我惊异于她的这副面容,我甚至有点羡慕,人生的经历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丝毫。我想,这不仅得益于她人生最后几年中生活过得较安逸,子女孝顺,更得益于她的性格和心态。她是一个寡言喜静,温和平淡,知足常乐,与世无争的人,至少从我记事起便是这样的。她从不像一些老年人那样在家庭间搬弄是非,在邻里间闲言碎语,更不会向子女怨天怨地。
奶奶有九个孙子,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六人,加上姑姑家的表弟,七个人小时候都由奶奶抚养照顾。她去世后,除了其中一个弟弟在部队当兵不能回家,两个表弟中一个在东北上大学一个已在深圳安家也不能回家外,其他人都回来了。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一直都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在她脸上很少能看见愠色,更多的是平静和从容。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她走路时脚步轻盈,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可是,别以为这样她就弱不禁风,她可是一位外柔内刚的母亲。她一生养了五个儿女,并将他们抚养成人,终于儿孙满堂。在她那个年代,要抚养五个儿女,其中的艰辛是不言而喻的。以前听我妈说过,奶奶年轻时手脚麻利,人也勤快,那时要靠干活挣工分,当时农业还没有机械化,秋天麦子熟了,不是用收割机,而是人手一把镰刀,去割麦子,奶奶手快,经常比别人挣得多。那场景我是很熟悉的,就像电影《白鹿原》开头时那样,族长白嘉轩带领族人在苍茫寥廓的黄土高原上顶着烈日争分夺秒地割麦子。到现在,割麦子仍然是我记忆中最难忘而在当时倍觉痛苦的事情之一,不过那些头顶烈日,忍受着身体的酸痛在地里劳作一天的经历也磨炼了我的意志,更让我体会到了父母的辛苦。我的奶奶,她的大半生也是在辛苦的劳作中走过的。到了她人生的晚年,她终于不用下地干活了,可是她也闲不住,每天洒扫庭除,把家里收拾的清爽又妥当,还要做好饭等家人回家吃饭。她平静地做着这一切,一如既往,既不唠叨也无怨言。
我们渐渐长大,也要离开家去求学了。每次放假回来,都不忘先去看奶奶,和她聊聊天,一起厮混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吃饱喝足以后再回家,有时和奶奶住一晚上。两年前,在我的儿子七个月的时候,我带着他回老家,到奶奶家住了几天,那几天她帮我哄孩子,逗他玩,不厌其烦地换尿布,我一直记在心里。
每年,我们都是三家一起过除夕,大伯家,我家,三叔家。除夕那天晚上,大人小孩一共十几个人坐在一间屋子里,炕上一桌围坐着的是长辈,晚辈们坐沙发,一大家子人吃年夜饭,聊天,看春晚,等待新年的钟声响起,真是其乐融融。新年的钟声响过,我们小孩子就跑到院子里放烟花,大人们差不多也要各自回家睡觉了。这一年在谁家过年,奶奶就住在谁家。有一年,在我家过年,晚上我和奶奶睡我的房间,第二天早上,我被她和妈妈的说话声吵醒,我假装继续睡,听见奶奶在说我:“这个丫头睡觉安静的,一晚上都没动一下。”我当时窃喜,哈哈,你们不知道我已经醒了吧!也是从那次我才知道,原来她晚上已经常常失眠了。那时我大概在上大学,还是整天不知愁滋味。谁知道这样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竟不是长久都有的,自从我结婚后,再没有参加过,如今却也成了我的乡愁。而奶奶呢,她长眠于地下,再也不会失眠了。
奶奶走了,最伤心欲绝的,莫过于我的两个姑姑。在奶奶弥留之际,看到她们一边照顾奶奶一边努力控制情绪,而终至哽咽跑到外面去哭时,我很心疼;看到她们在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失去了一生的倚靠时,我也很心疼。我妈妯娌三人也哭得很伤心,我爸他们弟兄三人只是默默的,可谁又知道他们心里有多少纵横流淌的老泪呢?那几天里,我常常想到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在那一刻,我泪如雨下。我为自己难过,“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祈祷:爸爸妈妈,请你们老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我更为他们难过,因为他们没有妈妈了……
我又想起守灵的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围着火盆烧纸。只听我小姑姑说:
“你们说,阿妈今天在哪里?”
“不知道啊,听说去世后的第一天在娘家里哩。”这是我大妈的声音。
“说不定这会阿妈和阿大在一起。”
“嗯……”
众人默然。我鼻子一酸,差点掉出泪来。我想,不管奶奶当时在哪里,她和爷爷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他们也都是欢喜的吧!
2019.10.31 晚
于慕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