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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死生亦大矣
河边的槐花随风飘落在水面上时,我总想起那个蝉鸣刺破长空的午后。
十岁的阿明赤脚站在溪边,管卷到膝盖手里着刚抓到的泥鳅。
阳光穿透他手中玻璃瓶的刹那,他像一尾银鱼般滑入深潭。
我们跪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上,紧张而又充满恐惧地看着大人们把那个青白如瓷的躯体打捞上岸。
他睫毛上的水珠折射着七彩虹光,仿佛凝固的童年里最后一道彩虹。
那年秋天的黄昏,飘落在路上的梧桐叶上浸染着一层血红色的光。
放学路上,何丽娟书包上的铜铃铛突然不再叮当作响——
一辆呼啸而来的卡车碾过时,她的红领巾在风里飘成残破的蝶。
我们躲在大树后面,看见她的母亲披头散发,抱着已经停止心跳和呼吸的她,瘫坐地上,泣不成声。
她的父亲浑身颤栗着,喉咙里像是塞了块石头,哽咽着半跪着,十指抠入泥地里,指甲缝渗出血珠。
金家老太爷下葬那天,孙子偷偷掀开寿被一角,老人脸上覆盖着一层黄表纸,仿佛在烛火摇曳中沉睡。他突然扯着妈妈的衣袖说:“看,爷爷在呼吸。”后来才明白,那是焚香炉里檀香缭绕产生的幻影。
后院的银杏树正在落叶,金黄的扇叶坠地时,发出细碎的叹息,像极了老人生前挥动扫帚的沙沙声。
十六年前的一个冬夜,呼吸机规律地吞吐着月光,走廊尽头传来值班护士翻阅《百年孤独》的轻响,马尔克斯笔下那个乘床单飞升的蕾梅黛丝,此刻正在葡萄糖点滴里游弋。
我紧握着母亲枯瘦的手掌,掌纹里积蓄着经年的风霜。她的目光穿透病房窗户,落在庭院那株罗汉松上。树影婆娑间,想起轮椅上的史铁生独自坐在地坛的树荫里,看着蚂蚁明白“死是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母亲在弥留之际,是否回想起她这悲欣交集的一生?想起穿花棉袄的少女正在油菜花田里转身,麻花辫扫落的露珠里,晃动着整个春天。
在敦煌鸣沙山守候日出时,想起海明威笔下那个与马林鱼搏斗的老人。当第一缕阳光劈开夜幕,沙粒间的云母片突然迸溅出万千星辰。
想起《太阳照常升起》里布雷特夫人说的那句话:“我们,本该好好相爱的”。想像沙漠尽头的地平线,正在缝合黑夜与白昼的伤口。
重读《我与地坛》,史铁生的轮椅压过枯叶的声音,竟与母亲年轻时候在冬天的夜里穿针引线拉鞋底韵律渐渐重合。地坛古柏的年轮里,藏着所有未说出口的告别与重逢。
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晨,看见露水在蛛网上结成璎珞,想起林清玄曾说:“人生就像荷叶上的露珠,风来它就走,但存在时的晶莹,便是永恒”。
整理父母遗物时,恍惚之间觉得他们依然在人间的某个地方在注视着我。想起蔡崇达在《皮囊》里写的:“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
清明扫墓时,看见墓碑旁长出一簇野草莓。鲜红的果实上沾着晨露,蚂蚁们正搬运着甜蜜的负担。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明白王羲之当年在会稽山阴发出的感慨。兰亭流水依然,而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晨曦与暮色。
当暮色四合,我坐在阳台的窗边,借着灯光,静静地俯视着延兴门西路上汹涌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人们。
在喧嚣车流和人流中,依稀可见那个像丽娟一样身形的小姑娘,穿过人行横道。道路两边的灯火渐次亮起,像无数等待靠岸的灵魂。
不知怎的,我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那些从我的生命的轨迹里走过的人们,在生死之间,留给我太多的温暖的爱与疼痛的回忆!
又想起那年夏夜,独自静坐在汉江河畔,江水呜咽,似我悲悼追忆亲人的心情;听着浪花缓缓拍打着堤岸,恰似童年依偎在母亲怀中,听到的心跳之声,而如今皆为伤逝。
当月光铺满江面,隐约看见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那分明是童年的伙伴阿明,举着玻璃瓶的模样,而瓶中璀璨的银河正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