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什么样?没人说得准。因为总有比你还老的人在说着他小时候的北京城。老早的老北京我不知道,不知道就不能瞎说,瞎说就是误人子弟。我就说说我知道的老北京吧。
我小时候的老北京真好,古城丰韵。那四通八达的胡同里,做小买卖的吆喝声中一群鸽子拖着“嗡嗡”的哨声扑啦啦飞向天空。推开带有门联的街门, 四合院青堂瓦舍,院子里花盆、鱼缸、石榴树。花荫下老人们靠在躺椅上,喝着茶,听着电匣子(注1)里播放的京戏,悠哉地打着节拍哼哼着。如果是秋天,通红的火柿子挂满了枝头,更透着喜兴。夏天的北京城,热而不燥;秋天的北京城为最美。四季分明的北京城就像那护城河水无声地流淌着,岁月无痕、悠然随意。夏天骑着自行车穿行于老街小巷,寻找王府遗址、名人故居,看看人间兴衰,慨感世态炎凉。渴了喝碗儿大碗茶,来一杯酸梅汤,没事听着吱吱的蝉鸣,看看胡同里小妞们 “跳房子”、“拽包”、“丢手绢” (注2)。秋天,男孩子们斗蛐蛐,路灯下盯着墙上的“蠍了虎子” (注3),看它们怎么吃飞虫。
老北京是宁静祥和的,老北京是温文而雅的,老北京也是懈怠悠闲的。老北京“里九外七”(注4)城门楼子的模样那是从前的事了,如今留下的大多是地名。内城区东南角还能找着当年拆除的残垣断壁。城圈子没了,老北京的精气神没散,八百年的都城历史,三千多年的文明更替,养成了老北京知礼无为的性格:“您早!”“劳驾!”随处可听见;一口窝窝头就咸菜就足矣的性格,让人们邻里祥和,亲友相安。谁都知道老北京规矩大,礼数儿多。见人称“爷”是一种习惯,见人带着孩子,必问:“这是您家少爷?”或是:“这是您家小姐?”但凡结了婚的女人,无论贫富贵贱,一律称“太太”。 北京人是爷,就得有“爷”的脸面,所以北京人说话办事最讲面子,所谓人前不能“掉价儿”。 面子有了,凡事好说、好办;要是不给面子,当时一急,兴许就跟对方干起来。不过北京人不记仇,事儿一完就过去了,见面照样打招呼。众所周知“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是北京人的毛病。比如北京人请客吃饭,不剩下饭菜觉得不大方。作为客人,您要怕剩下了饭菜糟践东西紧着吃,他看没剩下菜,准招呼伙计过来添俩菜。您要紧吃他就紧点,剩下半桌子他脸上觉得才有光。其实回家一准挨老婆数落,是爷们儿在外边儿就得这么“撑”着。
北京人直爽热情,重人情、孝父母,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不会曲里拐弯。得罪了谁,也在明面上。所以和北京人打交道,简单明了,不用费心思跟划拳似的瞎猜测。而更重要的,北京人敢担待,做错事说错话,不回避不推卸。和人有过“过节”也不记仇,事后一笑,一切如初。为此老北京人各安天命,尊礼重教。
入夜,华灯下,小贩一把蒲扇,一声吆喝:“脆沙瓤的西瓜!”清凉了一条街;一声“老豆腐开锅!”让满胡同都飘着豆香和真情。这里的人们都是良民,他们质朴而热情。他们当中有养鸟玩鹰的旗人后裔,也有清真贵教的子民;有帝王将相的孙男弟女,有忠臣良将之后,也有破落的奸臣子孙;有书香门第的文人,也有皇宫侍卫出身的武夫;有天桥的流民和混混儿,也有退出宫门的太监和老妈子;有京剧名伶,也有电影明星…… 然而,甭管他们是出身显贵,还是捡煤核、拉洋车的,在这近百年的磨合中,早没了狂妄与高傲,也没了谦卑与奴相,他们既有士大夫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之情怀,也有被菜市口的杀人刀吓得半死的怂包的软弱。“安分”这词用在老北京人身上最恰当,他们安定团结,他们滋润有余。其实老北京就是一碗稀稠适度甜酸可口的热豆汁,是一小碟刀工极细的咸菜丝;是一句带儿话音的俏皮话、是一串糖葫芦;是侯宝林一肚子满嘴说出来能让人笑破肚皮的相声段子,是皇城根儿晒太阳的老头儿,是天桥卖艺人手中的把戏,是梅兰芳、马连良、袁世海等京剧大师们那一声声美妙绝伦的唱腔;是奔跑在钻天杨荫庇之下的大马车,是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
30多年的改革开放改变了北京城的一切,经济大潮砸蒙了这些原本安分的市民,在鬼使神差的作用下,一些人或出国希望镀金成仙,或下海淘金而富甲一方。一切都随着历史的车轮在转动,时过境迁,只图安怡清净的老北京人大多已迁到四、五环外,或通县或大兴,或固安或燕郊。老北京的乡音只能在五环外寻觅了。
有些人总觉得老北京人外表客套,心里傲慢,让人看不惯。傲慢是生活在皇城的北京人的优越感,其核心是见多识广。而外表客套,这是北京人的脾气秉性,既非文饰,更非虚伪,只是一种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作派,一种习惯。我特别想提一句,北京人的包容性是得到普遍承认的。说北京人傲慢,那是北京人作为一个整体时,外地人对北京人的感觉。而作为一个外地人,和北京人共同相处时,他们一般觉得北京人直爽、热情、爱助人。北京人绝不排斥外地人,因此包容性强,显得大气。所以有句话说,“西服革履、抿裆裤(注5),在北京都能包容”。这就是北京人的胸怀——有容乃大。如今的北京城到处是堵车的高架桥和拥挤的地铁,马路上车流滚滚犹如长河,高层建筑如雨后的蘑菇成片地在过去胡同的废墟上滋出来。
老北京什么样?说不清。但我喜欢老北京。
(全文完)
注1、电匣子,过去老北京人对收音机的称呼。注2:“跳房子”、“拽包”、“丢手绢”,过去北京孩子玩儿的几种游戏。注3:蠍了虎子,壁虎。注4:“里九外七”,老北京对北京旧城城门的统称。内城:阜成门、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前门)、宣武门;外城:西便门、广安门、右安门、永定门、左安门、广渠门、东便门。北京城原本没有复兴门、建国门、和平门这三个“城门”,后为了方便交通,扒开城墙,开辟了这三个所谓的“城门”。注5:抿裆裤,旧时不论男女穿着的一种无须皮带束缚的裤子,裤腰较肥,穿着时抿折裤腰,系一布质腰带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