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已经开始了她的新旅程,而我从得知她死讯才关注到她的生平,内心愤懑、呐喊堆砌至今,才敢小心写出。
我相信,与她类似的受害者众多,每一位在心灵上受到的创伤都远大于身体的伤痕。她在受伤后反复怀疑自己,直至信仰崩塌,开始发问“艺术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甚至于挣扎是否“艺术从来就只是一种巧言令色的而已”?
她太聪慧,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写下的一个个套中套,是对自己内心的叩问和解答。她评价胡兰成是一个“思想体系畸形”的人,又同时认为这种畸形的思想很精美,因为矛盾,所以无所不包。这种试图从文学、信仰角度来解开内心死结的办法,最终让她产生的是“文学辜负了她们”的想法。
文学有没有辜负谁,这太难说。文学本身就是一个人类操作化出来的概念,如果用阿兰・巴迪欧的话说,文学是一个“赘生物”,是“不存在于情势中,但存在于情势状态中”的概念。这样一个纯操作化、不可具象化的概念,如何要求它“不辜负”呢?
不如仅从人的角度来看吧。毕竟这是人本身的问题。
汉娜・阿伦特曾在《艾克曼在耶路撒冷》提出过一个概念:恶之平庸。阿伦特借这个词来表达,艾克曼——很可能是大部分纳粹分子——都不是恶魔或者变态,他们只是普通的正常人,但成为了作恶命令的执行者、恶的链条中的一环,是“对命令不假思索的执行”,让他们成为了臭名昭著的纳粹分子。
我想从中提取出几个概念:社会角色、本人、面具、别人眼中的人(镜像)、标签。一个人(本人),在戴上面具后扮演不同情势下对应的社会角色,这一连续性的行为会形成别人眼中的人(镜像),然后别人对他产生出相应标签,并直接将带有道德倾向的标签贴在本人身上。之后,依据标签对其行为进行期待和评价。
阿伦特笔下的艾克曼如果用这一模式来解读,可以理解为是:艾克曼(正常人)带上了纳粹的“面具”成为一名纳粹分子(社会角色),在执行希特勒的命令过程中,成为世人眼中的恶魔(镜像),对应标签是“变态”、“残忍”等对他本人道德和心理健康的否定。但在精神科医生鉴定艾克曼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后,镜像与本人并不一致。
林奕含描述的“迷信文字”,也是一种对标签、对社会角色的迷信,“文学”、“文字”这种标签有明确的道德指向性,迫使她相信遇到的狼师陈星,是一个“真正相信中华文化浩浩汤汤五千年文化的人”。结果,她看到的陈星是镜像,遇到的陈星是其本人。不管陈星本人在伤害她的过程中说了多美多“高度艺术化”的情话,这个人本身就不是林奕含认为的那个骨子里追求美的人。
在采访中,林奕含提到自己得知奈波尔虐打妻子时内心的震撼,提到一层又一层了解到喜爱的艺术家某些道德污点时的痛苦。这种崩塌的痛苦谁没有过呢?高中学理,最最经常接触的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牛顿,当我知道他对胡克做的那些事之后,心神恍惚许久。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办法解脱——只看作品。只有作品呈现的人是最接近其社会角色的,作品永恒,那些对社会角色和其本人善恶的争辩,最终都会被时间的尘埃覆盖。苛求一个人永远戴着面具在其社会角色下行为,这难免太过绝望。
斯人已去。希望那些对“文学痴情”的房思琪们,能早日解开心中的结。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祈求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欢笑和恸哭都会消散,刻下的痕迹却长留生者心底。
至于社会角色和标签通过镜像作用于本人的可行性和事例,这将又是另一个故事了。